大殿上,两个人影一前一後安静地站着,谁也没搭理谁;但其中一个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另一个则用毫不掩饰的目光打量着对方,眼底评估与审视的意味浓厚。
由於现在他们要讨论的事情事关机密,因此伊耶遣退了所有的卫兵和仆人,整个大殿只有他跟风侍两个人。趁着恩格莱尔和那尔西还没来,伊耶这才有机会好好观察一下刚刚在神王殿没注意到、没看清楚的对方长相。
伊耶盯着前方青年的侧脸看了很久後,不禁开始怀疑:
这个家伙,该不会也是武器吧?还是护甲?
因为个人习惯的关系,伊耶对美丑没什麽概念,也从来不记人的长相,除非是长时间相处、久而久之就理所当然记起来的人,例如恩格莱尔、父亲、魔法剑卫、那尔西等等,当然有些人是不得不记起来的,例如五侍,还有恩格莱尔那个叫什麽范统的奇怪朋友──这样才能在自家少帝偷溜出去的时候去找对方、把人抓回来!
他一向只会注意到人的气息、招式、步伐等东西,所以刚才在神王殿时,他也是被对方身上的强者气息给引起兴趣,但现在仔细看了一下对方的长相,伊耶发现这个风侍的脸好像跟别人不太一样──到底是怎麽个不一样法,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感觉跟绫侍、音侍、范统的拂尘,还有天罗炎之类不是人的家伙有点像。
「喂,你──」
伊耶才刚出声,殿前逐渐靠近的气息就让他打消了想追问对方的念头。
恩格莱尔走路既没有声音,也几乎感受不到气息,但那尔西的气息伊耶还是感受得到──前者穿着正式的服装,一席纯黑色点缀着银色花纹的衣服,深红色的披风,腰间甚至配戴着天罗炎,神情冷漠中带了点高傲,他眼睛向王座下一扫,强大的压迫感立即袭来。
只有在少数场合,恩格莱尔才会露出这种神情──一国之王该有的神情!伊耶满意地露出笑容。
相较之下那尔西的穿着与往常相差无几,不过他平常也都是一袭正装,因此也没什麽可挑剔的地方。
「陛下,」
伊耶上前,右手放在左胸口前,一躬身:
「臣带风侍回来,风侍将亲自向陛下解释梅花剑卫事故的始末。」
恩格莱尔微微颔首,蓝色的瞳转向伊耶背後的人;那人走向前,没有躬身,只是微微低下头、将手放在胸口前,平静地开口:
「陛下,风侍代表东方城前来请求您的原谅,并请您给东方城一个解释的机会。」
恩格莱尔没有开口,倒是一旁的那尔西开口了:
「才上任半年就能『代表』夜止,夜止选代表的标准还真是『特别』。不过,派这样的代表来似乎显得夜止有点诚意不足啊?」
那尔西不是刻意想说这种话,只是一开口就忍不住嘲讽起对方;他曾经好奇风侍是个什麽样的人、长得怎麽样,毕竟是让菲伊斯念念不忘这麽久、还被菲伊斯说跟自己有点像的人,如果有机会,他自然也很想见见这位风侍。
在菲伊斯留派东方城期间,他偶尔也会从菲伊斯的信或通讯里得知对方的状况,虽然菲伊斯仍旧不改轻松嬉闹的语气,但那尔西不认为他真的对风侍的失忆毫不在意──被一个自己非常重视的人所遗忘,那到底是什麽样的心情?
风侍看着那尔西不发一语;他确实有一张惊为天人的脸孔,同样是蓝色的眼睛,却不似菲伊斯那般温暖,而是更为冷漠、跟自己比较接近的冰蓝色──他现在总算知道菲伊斯说自己跟风侍很像的原因了,却无法为此感到高兴。
「如果诚意不足,就不会在如此敏感的时刻,派『我』『单独』前来贵国。」
风侍没有正面回应那尔西的嘲讽,只简单地说了这一句话後便转移视线、直接与坐在王座上的西方城少帝四目相望,语气既冷静又不卑不亢:
「梅花剑卫的事情,东方城感到很遗憾。这起事件是由一名从东方城逃跑的犯人所引起的……」
接下来风侍的解释就跟绫侍在神王殿给伊耶的解释一模一样;伊耶双手还胸,不耐烦地听着,另外两人则是第一次听到;那尔西的脸上始终挂着不置可否的冷笑,恩格莱尔则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看不出他是否接受这种解释。
「贵国的外交大使在敝国领地内意外身亡,这是敝国的疏失。这是我们绝对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国主陛下派我前来探视就是担心梅花剑卫的伤势,希望他平安无事。倘若你们愿意,东方城愿意尽各种努力与赔偿来表达敝国道歉的诚意,希望不会因为这件事而伤害两国间的友谊。」
听了这番话,众人反应各不相同:伊耶挑了挑眉,那尔西看向风侍的眼神有些复杂,而直到现在才开口的金发少年,语气则平静到完全让人感觉不出他的情绪:
「感谢风侍特地前来关心,梅花剑卫的伤势已经不要紧了,只需稍作歇息即可自行康复。你远从东方城来到圣西罗宫,想必也累了。时候已晚,我已命人准备好房间,你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
少年顿了顿,语气依旧淡漠:「至於夜止违反外交条约一事,明日再行商议。」
伊耶听了,一脸不耐地对外头的仆人命令道:「进来!」
踏着整齐步伐进来的仆人们在风侍面前排成一列,恭敬地低下头:
「我们来为您带路,这边请。」
「有劳了。」
注视着风侍走出大殿的背影,恩格莱尔的眼神愈发深沈;他紧紧握着椅子的扶手,镶了精致宝石的木制扶手边缘开始出现一条条细致的裂痕……
「陛下,臣对一事感到疑惑,还请陛下替臣解答。」
蓦然在耳边响起的嗓音,惊得恩格莱尔一掌握碎了右手边的扶手──那尔西默默地在国库预算上添上一笔修理费跟材料费──他抬起头,适才冷酷的王者瞬间消失、恢复为单纯的少年;他歪了歪头,疑惑地问:
「伊耶哥哥?」
「臣发现,那个叫做风侍的人,身上有跟菲伊斯相似的魔法波动,臣想,这应该不是单纯的巧合吧?」
「……」
「那个风侍到底是谁,您一定知道的吧,陛.下?」
伊耶缓缓靠近,那张放大的脸上,布满恐怖的笑容。
风侍看着仆人依依不舍地倒退、慢吞吞地离开了房间,沈重的房门轻轻阖上,将外头仕女仆人的兴奋低语全部阻隔在外,他总算是有个独自的空间可以安静下来,思考自己的下一步该怎麽走。
他的记忆大约恢复了八成,现在的他已经很清楚自己与菲伊斯的关系和认识的始末、自己的身分、发生在父王身上的事故,以及自己创立邪教组织的经过,发生在康纳西王国的事情,他几乎都想起来了。
他不再只是「风侍」;他也是神之子缇依.西卡洁、一国的王储,同时也是邪教的教主。
但他没有自己死前的记忆,也不知道为什麽菲伊斯会死。
记忆没有完全恢复,在他没有施展记忆解封术的现在,也不会再有记忆流出或乱流的情形出现了,因为他自己把脑袋里的封印锁上了。
他不会再让自己倒下、不会再让自己在非自愿的情况下,失去意识。
他没有办法再承受,又一次的失去。
但是,不管是记忆封印还是魔法封印,他迟早会去找当事者处理,待在落月只是一个缓冲期而已。
他没想到珞侍会给他三天的期限,本来他以为自己最多只能当天往返的,不过这样更好,让他有更多时间可以调整自己的状况,因为他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记忆乱流带给他身体的负担和疲惫,一时半刻是消去不了的,就这点来说,很讽刺的是,落月比神王殿还更安全,他反而可以好好休息。
在菲伊斯被送回西方城後,他先在虚空一区调整好情绪,又检查了一下身体的状况和周围环境,才接着回到了神王殿;正好在门口碰到怒气冲冲的鬼牌剑卫──对方完全不理他就迳自冲进神王殿的珞侍阁,一路上还打伤了不少卫兵跟仆人,也有人冲出来想阻止鬼牌剑卫,但都被风侍阻止了。
风侍知道这个人的身分,也清楚对方前来所为何事。
想闹,何不趁此机会让外人大闹特闹呢,正好,我也想知道绫侍会编出什麽样的藉口来解释。
满怀着怒意、恶意和恨意,风侍就这样跟在伊耶的背後走进了珞侍阁,他选了离五侍有段距离的地方,安静地听着五侍编出的「理由」,本来就是被强迫压抑下来的杀气,听到後来却又忍不住泄漏了出去──应该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鬼牌剑卫注意到的吧?
风侍是故意跟鬼牌剑卫一起来西方城的;他有把握对方不会、也不能杀了自己,就算情况生变、有危险,以他现在记忆恢复的程度,只要对象不是少帝,应付起来应该是没问题的。
虽然他来落月的原因不只一个,不过最重要的,就是确认菲伊斯的状况。
想到之前自己对待菲伊斯的态度,以及之後自己决定要采取的行动,风侍垂首,苦涩的心情油然而生。
一旦决定好的事情就不会再改,即使那个决定可能会伤害到自己重要的人,他也……
他头一低,看见了腰上的剑,心情更复杂了:
他是不配剑的;为了不让五侍对他的防御心提昇,就算他会剑术,但除非在跟音侍对打,否则他从不带剑。
这是菲伊斯的剑,或者说,「现在」是菲伊斯的剑。
这是绫侍交给他的、菲伊斯遗落在虚空一区的剑,把剑送还给对方也是他这次的任务之一。
他拿起剑来细细凝视,眼睛有些酸涩:
这把剑,分明就是自己的剑,是父王在自己生日时,亲手交给他的剑!
为什麽会在菲伊斯的手上呢?
在康纳西王国的最後一刻,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情?自己为什麽会来到这个世界?又为什麽、连菲伊斯也来了呢?
在这个全新的世界,再度看到这把父王所交付的剑、见到了熟悉的搭档,代表了什麽呢……
握紧剑,他闭上眼睛,强忍住颤抖,却忍不住夺框而出的眼泪。
来到幻世後,第一次,他感到无助。
漫天烽火的战场,血流成河。
那个人威风凛凛地站在他面前,金发飘扬,眼神锐利,手上拿着的剑闪烁着刺眼的银光,上头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沾上。
对比起自己满身血污的狼狈模样,若非那人脚下躺着自己同伴的屍体,菲伊斯应该会替对方的威武英姿喝采。
只可惜,他现在连笑都笑不出来,应该说,他连说话的力气也快没了。
『我说过,只是在利用你而已。』
『……』
『你,太弱了。』
听到这句话,他倨傲地抬头瞪着对方──他的脚在刚才对方的攻击中炸伤、应该是断掉了吧,所以现在只能从下往上地仰视眼前的人──唇旁笑意不减:
『在王子殿下的面前,谁都像蚂蚁一样弱小吧?』
『确实,你是,你的同伴也是。』
话说到这个地步,即使是菲伊斯也不禁勃然大怒:
『不管你要利用我、或是看我不顺眼想杀我我都无所谓,你何必连其他人都不放过!你的眼里到底看得到谁?』
『谁也看不到。』
毫无起伏的声音,空洞的眼神,以及那举起的剑尖上的冰冷反光,宛如死神般冷酷的,他的搭档啊……
『父王死後,我就谁也看不到了。谁都、不重要了……』
菲伊斯很想反驳──小公主呢?毕西尔亲王呢?你自己呢?你连自己都不看在眼里吗?但他没有力气,他只觉得好累好累、身体已经失去感觉了,只有心底还残留一份痛楚和懊悔而已。
他张大眼,看着他的搭档挥舞剑的手,无声地笑了起来……
在火焰漫天的战场上方,一头银色长发的女孩漂浮在空中,由上而下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啊啊~好无聊喔!这个人怎麽这麽无聊,既不哭也不叫的,真无趣!」
女孩一手卷着自己的头发玩,一手掩嘴打了个呵欠,意星阑珊地咕哝着:
「乾脆把他灭掉好了……唔,不行,这样就没办法把那个人给引过来了。」
放下手,她有些气恼地瞪着下方的红发人影,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都是你害我的玩具溜掉了,还害我连侵入他的梦里操控他都没办法!哼!我才不会轻易放过你呢!」
女孩细细的手指一边卷着自己的一绺头发,一边陷入了沉思;不久,一个恶劣的笑容自她的唇角浮现。
她眯起深紫色的眼,笑得天真:
「算了,反正现在也不能让你死,因为你得继续完成你的任务,帮我把那个叫做风侍的神之子给抓来才行呦~既然不能玩他就先玩你好了,我看看,你还有什麽回忆可以让我玩呢~~」
女孩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倏地消失在一片黑暗的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