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这样的日子也很快就要过去了,暑假到了,寄生虫一样的关系要怎麽持续下去,或者会不会持续下去,对向子郁而言都是不可预测的。
只是偶尔,偶尔也会和程北川或廖咏海一起画图,在咖啡厅、在家里,就只是日复一日做着相同的事。和程北川一块画图的时候向子郁总是很容易就落泪了,说不上来的心塞,或许是因为一辈子也没有这种才华所以哭了吧,但在廖咏海面前向子郁永远都硬撑着笑容,像当年撞到画板一样的痛楚,却非得挤出来的不由衷。只要是在咖啡厅的日子,段席栩全都看在眼里,不论是她的眼泪,还是那快哭出来的笑容。他见到这副景象总是会想起关德麟,同样美丽的泪水,也许段席栩没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人类的哭脸,那些啪搭啪搭落下的水滴,比笑容更加容易捉住啊,用手可以轻易接住眼底流露出来的真心,而笑容却是一下子就会消失不见,也无从找起的奢侈。
又哭了。到底是为什麽?段席栩总比本人更先发现那些眼泪,多想搞懂人类的盐分为何能够从眼里流出来,那些停不下来的悲伤究竟是怎麽产生的?学长,你有带卫生纸吗?向子郁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没有,你就用沾水彩的抹布将就一下吧。眼泪的含意本应是悲伤的,但为什麽向子郁会觉得松了一口气?向子郁觉得自己陷进里面了。他一笑,起身时说了一句:「我去拿,你就等吧。」也许程北川也要感染上廖咏海的多此一举了。
段席栩自动把卫生纸拿到柜台显眼的地方,程北川见了没有道谢,默默地抽了两张就走。段席栩眉毛挑高,一副不屑的样子,他不禁呢喃,天啊,我真的疯了。
「你要庆幸是我去拿,死小鬼。」向子郁不以为意地问了声为啥,程北川叹气,回答道,也没啥,看到那个柜台的小鬼没?只要他来上班我都觉得要被看穿了。她的视线向上,心底忍不住吐槽,小鬼?他跟我一样大,那我也是小鬼了。看着正要坐下的程北川,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其实我们认识。」向子郁扶额,她不禁心想:噢,我怎麽说了。不晓得是第几次的身不由己,她居然可以装作没事,细想起来,也许比起整身的疯狂,单一张嘴失去控制确实是能得意忘形。
程北川不晓得要作何反应,或者说他不晓得向子郁说这话当下想要得到的反应,所以他就只是看着她,半睁着眼,眉毛像耸肩一样高起又低下。啊,到底想怎样。他每次都几乎要脱口而出,也许早就说出来过了,程北川不懂向子郁到底想做什麽,从说要交往开始就是这样,一切都依她决定,自己则是被牵着走,或者追溯到更早开始,从她忘了一切;在学校发狂,还有什麽?他开始怀疑也许全都是早就套好的局,自始至终自己的意志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概念,它并不存在。
唉,就是想说我也不太懂,搞得像我是他杀父仇人一样,我真的没做什麽。向子郁的声音乘在无奈上变得有些轻飘飘,她想轻声地说,但感情不允许这麽做,音量不受控地跌跌落落。她也察觉到了,就凑地更近一些,压低声音。
刚升高一时他说看到我在哭,不过你也知道我根本不在乎,这对我来说就像吃饭一样普通,就我不懂他干嘛要搞得好像真的很特别到破天荒那样,结果那阵子就遇到他来找美术社帮忙……呃,他是学联会,啊——我真的不懂,我真的一点都不懂。总之,重点是同一天晚上我不知道为什麽,我真的很像被诅咒,又在吃饭的时候遇到他,我听到他骂了一声靠腰,跟我讲了两句就闪人。她一口气讲了很多话,程北川觉得很新鲜,至少认识以来这一年他还没听过向子郁讲话的速度能这麽快。向子郁讲到这停下来看了一下程北川的反应,他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她心生奇怪,开始迟疑自己是不是抱怨得太凶了,双手啪的一声拍在两颊上,眼睛闭起来想了几秒,语气软下来一些,讲话速度也变慢一点,才把手放下继续说。
然後前阵子……呃没有,反正寒假的时候,我一打开门发现他在这,吓得直接回家,後来我妈又叫我来这里拿东西,结果他不知道什麽居心,叫了我名字,我反应不过来,结果眼睛……水龙头坏了,他想抽卫生纸给我,我真的很尴尬所以跑了,然後就没然後了,想说过了一整个学期应该也没关系了,所以我来了,努力不去注意他,但你刚说他一直在看我,我也不晓得他想做什麽。
她的语气间带着一种别无他法,似是被逼到绝境。而程北川只是哼——地应了一声,向子郁顿时觉得刚才讲的一长串都是白搭,呼出一口气,胸腔降了下去。
「算了,帮我看图吧。」她洗脑自己要实际一点,而忘记了最不切实际的自己,像免洗的连续剧似地一点一点忘记了很多事情,这个暑假主治医师介绍了一名住院医师让她每周回来会谈,重新建立一段谘商关系总是漫长的,只是向子郁不晓得日後真正漫长的是每个礼拜无话可说的那一小时,在逐渐饱和的关系之中她时常不晓得该说什麽,也或许是真正的安逸来临了,那连按下精神病房的门铃都显得多余了。
而很多事是有转圜余地的,向子郁也许从未知晓这点,否则岂会如此盲信人的才华,纵使洋溢,也不应被当作神性,在她眼里的程北川背景全是漫出来的後光,像神的孩子。廖咏海呢,估计是神吧。那麽段席栩又是如何?与生不俱向子郁所迷恋的那种能力,他在她的眼里又会是什麽样子?而段席栩甚至不晓得这点,心心念念的就只是该如何开始,该怎麽做?那样的执着逐渐转为偏执而无人知,连程北川也不。他改了一小阵的图,遂说:那你怎不去问他。那不是一种要求,只是随口说说,向子郁笑不出来。你认真的吗?是啊,也还好吧,你怕的话的话就算了。她叹。是啊,我怕。时间越发长久,她顾忌得便越多,至少她没有胆量去和段席栩交谈。程北川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动笔,几乎没有迟疑:「不要想我会帮你问,做梦。」向子郁的苦笑像是早就预料到一切,也是啦,她说。
那是好几个小时後的事情了。「我不知道我要说什麽。」「什麽。」「就……你说要不要去问他。」程北川没有回答,向子郁便叫了声欸,「我不叫欸。」「程北川。」他沉默,向子郁想他可能是在闹别扭,也闭嘴等他开口。直到他的手扶上额头,长叹一口气回答了一句「我有在想」为止,她才知道原来刚才那是在思考,不禁想:「啊,就连这麽无理取闹的要求他也会认真地想。」於是打从心里觉得这个人真好。
「我真的觉得我们两个社交能力都不是很高,还是别瞎搞。」约两分钟後程北川终於说话了,向子郁也一副不意外的样子,手托起腮帮子,「不然能怎样,我看他这个暑假排了不少班吧,感觉每次来都在。」「我怎知道,你真的没干嘛?」向子郁听了这句话想了想,真不知道,她无力地吐气像泄气的气球趴在桌上。我才怎知道,他说看到我在哭,我回说我乾眼症也还好吧,他隔天就看起来很不高兴了。她看着程北川改好图放下笔的样子,看他要把画板递过来时忍不住又燃起对眼前的人的信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