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的加速之後,列车在轨道上高速行驶起来。
隔着一面玻璃窗的外头,这辆车正在建立於高架上的空中轨道上前行,盖得相当紧密的高楼与办公大厦,一栋又一栋自眼前划过。
这一刻,我,正穿越於都市的街景之中。
「我要去见你了。」我将手里的背包抱紧。「马上我就会去见你了。」
我打从心里读出这样的话语。
「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一瞬间浮现的是父母恼怒的表情。
即使是回想,我仍旧会畏缩的退後好几步。
但是,我已经决定了。
这回绝对不会放弃。
那是发生在一年前的事了吧。
我在梦里醒来。
头很热,身体很痛。
眼前的天花板一下子就让我明白这并不是现实。
或着说是现实,但并不是我的房间。
晕眩的脑海中只有一片混乱。
「这是……阿苍的房间吗?」
木造的房间,木板的床。
感觉的到自己病得相当厉害。
「扁桃腺发炎……喉咙肿胀……鼻炎……」
从医生那里学过一些简易的判断。
发烧的程度似乎超过四十度的样子。
「不行……」
阿苍他好像没有意识的样子。
总之喝了大量的水之後,勉强支着身体到外头打了些水,用湿毛巾盖在额头上。
快点好起来吧。
用不是自己的身体这样对自己说,感觉还真是奇怪。
第二天的夜里。
我在同样的梦里醒来。
额上的毛巾还是温的,看来他还是没有起身过。
好热。
好痛。
这样下去他会死掉吗?
在异世界死掉会怎麽样呢?
我不敢去想,但是眼泪落了下来。
眼睛也发炎了吗?似乎没有。大概只是发热造成的。
换了水以後,妥善的擦了擦脸,我就再一次让他躺卧在床上。
第三天,第四天。烧并没有退。
阿苍他正忍受着生死交关的痛苦。
但我却什麽也不能作。
只能和他一样抱紧怀里的外套,试图让身体暖一点。
「嗯……晓……」
然而,阿苍的细语却把我唤醒。
「涵……」
摸到外套上头的文字时,我恍然想了起来。
打从小时候开始,也许是家庭压力的关系。
我梦想着能够去到剑与奇幻的异世界,展开另一段不同於人生的冒险。
一直以来,我看着游戏的世界,满足了自己的想像。
直到这件事发生为止。
不要紧的。
一定很快就可以回来的。
我想这麽相信着。
外套上头绣着的数字不是阿苍的学号,而是我的学号。
我起身看了看身上的制服,同样也是我的学号。
「啊……」
发现了这件事时,我忍不住捂起脸。
眼睛很热,很难过。
可是我忍下了泪水。
原来是这样。
原来到异世界来是我的梦想。
原来我才是该到这里来的人。
那一天的车祸,原本应该是将我连结到这个世界来才对。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包含这个疼痛在内,原来是你忍耐了应该是我受到的痛苦。
「咚」床头上的纸卷落了下来。
空白一片的纸,有着写过字的细碎痕迹。
即使已经看不到了,我仍然能够像游戏一样读出它来。
「对不起,阿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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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三年,还要三年。
打从那天起,不管是白天或黑夜,我只要有时间就会画起在那里见过的景象。
茂密的树林与辽阔的草原。
星点降临的暗色天空与荒凉的沙漠。
冷冽的空气中无人的山脉。
看不到尽头的河流与无边的大海。
我想去见他。
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到那个地方去了。
我推着脚踏车走出了校门。
身旁是许多欢乐的笑着,讨论刚考完试的同学们。
即使人潮一群一群通过了马路,但我却一步也没有动。
望着那一天曾见过的红色路灯,我的脑海里似乎也跟着闪过一丝荒唐的想法。
「葛拉」
一瞬间我的领子被从後头拉住。
脚踏车倒卧在地上。
「晓海……同学?」
「哗啦」加速奔驰的卡车从眼前掠过的一瞬间,我才终於恢复了意识。
往後头看去,眼前的是平常在班上就会爽朗的笑着,但现在却严肃的看着我的同班同学。
「……你好,如澐同学。」
「……抱歉,似乎是我搞错了。」如澐同学道着歉,帮我扶起了车。
围绕着的好像是排球队的朋友们。
「链条掉了,真对不起。」如澐同学检查了一下车,点点头说出对不起:「我们正好要去游乐场,不如今天就和我们去玩吧,我会请客的,车子明天也会帮你修好的。」
我想拒绝,但是没能抗拒一群人的同侪压力。
而且车子也故障了,只得跟着他们一起走。
「来,晓海同学平常喜欢玩什麽?」
吵杂的游乐场中,如澐同学虽然还是不忘和我交流。
但是我也不晓得该玩什麽,也因为平时就很少说话而没办法用盖过周围机台的音量大声拒绝。
然後如澐同学向同伴们打了声招呼以後,推了推我到打鼓的游戏机台。
「你心情不好吧,用力敲一敲之後就会轻松一点了喔。」
将鼓棒推到我手里,擅自蹲下去投了几个代币以後,游戏就这麽开始。
我很感谢这份好意,但是我根本没有和同学出来玩的经验,也不晓得这种游戏要怎麽玩。
如澐同学接着说:「就是那个,那个红圈过去的时候敲一下就对了。」
我跟着看向萤幕,但是,没有见到什麽红圈。
反倒是画面中的人物让我想大喊。
背景是地下城。
石壁构成的地板,挤在前头的怪物。
背後的一群人正慌乱的不知所措。
「阿……苍……」
即使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仍旧没有放弃战斗。
他拔出了武器的同时,我也跟着敲下了鼓面。
嗯,战斗吧。
不管是什麽样的困境,不管是什麽样的苦恼。
他总是会像这样,精神奕奕的看着前方,找出道路,奋勇的前进。
「攻击。」
我没有理会谱面,也没有在意旁边的人的指示。
阿苍需要我,而我也能够帮忙。
「攻击。」「攻击。」「攻击。」
就这样,我们一路打倒了无数的魔物。
将剑刺入最大的怪物身上,结束了战斗。
「晓海?晓海!」阿苍正向着画面,四周望着寻找我的身影。
但是我却没办法回应他。
「抱歉!」如澐同学从一旁挤进来,按着节奏敲击鼓面。
我则只能在一旁呆愣的看着。
「来,喊出来吧。」如澐同学盯着鼓谱,连转头也没有就这麽向我说道。
「咦……?」
「你有很想说的话吧,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
「……嗯。」
「在游戏结束之前我都会帮你接手的,你就喊出你想说的话吧。」
「阿苍……」
我向着茫然寻找着我,然後低下头露出痛苦表情的阿苍大喊。
不理会周围的人,不理会其他的事。
阿苍正在找我,正为了见不到我而痛苦。
「阿苍……!」我怎麽能不回应他。
即使,我的声音一次也没有传达到那里。
「呼……」不久,如澐同学终於也停下了鼓棒。
「呜……」似乎喊得太过用力,连眼睛也忍不住流出泪水。
「来。」如澐同学将我扶了起来:「这里可以打进名字。」
「名字……」眼前出现了输入六个字的提示。
我能够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他吗?
抱着这样的恳求,我把心中所想的六个字输入进去。
卡片从机台上吐了出来。
如澐同学看了一下就把它交给我。
「怎麽样,第一次的体验如何?」
「……呜。」
我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
又跟着听见了如澐同学安慰着我的声音。
眼泪终於忍不住溃堤而出。
经过了好一段时间,我们在户外的长椅上冷静了好一会。
「怎麽样?有好一点了吗?」
如澐同学跟同伴们道歉了以後带着我脱队,就这麽陪着我直到傍晚。
「……嗯,谢谢。」
我难以停下哽咽的声音。
「如果是误会,对不起。因为今天我看你的样子,好像想故意穿过马路。」
「……嗯。」
「不用回答也没关系。但是如果是发生了什麽事,帮得上忙的话能让我听听吗。」
「呼……」
我知道没有任何人会相信,所以我开口说了出来。
和某个同学感情很好的事。
发生意外的事,意外到了异世界的事,只有我能成为他的支柱的事。
以及没有我在的时候,故事仍在继续下去的事。
还有……被父母亲所发现的游戏机,他们生气的表情和声音的事。
「再三年……」一讲到此,我就忍不住再一次哽咽:「到考上好的大学,把那个还给我为止,还要再等上三年……」
「原来如此……」
如澐同学听完了这长篇幻想一般的故事,却点了点头。
「……很难相信吧。」
「不,我相信你说的事。」
如澐同学将双手靠在鼻梁上,双手掩口想了想。
「因为我的姐姐……也是在我的眼前,在车祸中失踪的。」
「……咦?」
也就是说,不是我的空想。
也就是说,还有其他人也晓得这件事。
「晓海同学,你现在还有其他办法连系上那边吗?」
没有。
不,不对。
还有……一个办法。
一想至此,我猛然直起身来。
望了望放在上衣口袋里的卡片,我直觉的想起一件事。
「抱歉,我想先回去了。」
我不停的在画。
即使半夜梦醒,我也立刻就起身画起那里的景象。
不论是下课的时候,不论是午休的时候,我毫无止息的画着那里的一切。
如澐同学虽然也会担心的看向我,但还是会对同学们解释我的奇怪行迳。
一天也好,一刻也好,我想要尽可能的接近那边。
然後到了假日。
将笔记放入资料夹以後,我骑着脚踏车去拜访了各式各样的人。
摇头。
拒绝。
询问。
没有人愿意认真的听我所说的事。
只有偶尔,如澐同学会在放学後看了看我的稿件,安静的听着我讲的事。
列车的门关了起来。
我抱着手里的笔记,往城市的远处而去。
漫长的车程之後,我在大楼的公司下方停下。
仰头看去,玻璃的窗面正反映着日光。
这里的人是不是也会一笑置之呢。
交换了访客证以後,我在会议室里坐定。
进来的主管对我笑了笑,寒暄了一会以後开始看着我带来的东西。
「……嗯。」
他冷静的点点头。
「你在来这里之前,有去其他地方过吗?」
「嗯。」
「虽然这麽说有点怪,可以让我听听最後才选择这里的理由吗?」
「因为……我很穷,所以先到骑脚踏车能到的地方。」
「哈哈哈,说得也是,我们公司很远吧。」
他这麽笑了笑以後,拿起一张画。
「让我先猜猜,他们对你说的是……要留下来当美工吗?要不要从设定开始尝试看看?要不要先打工看看?」
「咦……」
我哑口无言。
他说的确实是其他公司的人最後说的话。
「看到你这样的原石,大部份人都会这麽说的。」
他和善的笑了起来。
「真可惜,你还在念书对吧。」
「嗯。」
「我看过你的信,但是呢,普通人想靠这些设定就做出游戏是不可能的。」
「咦……但是……」
「我们公司也一样,虽然是业界相当规模的公司了,但是还是不可能为了你的一席话,生产一个不晓得收益如何的产品。」
「这样啊……」
「但是呢……」
他推了推眼镜,开口说了下去。
「如果你能把这个构想制成半成品,说不定我会考虑买下它。」
「您的意思是……」
「你还是学生,所以我不能雇用你。但是合作关系就没关系。」
「啊……嗯。」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之後,我点了点头道谢:「谢谢你。」
「不客气。那麽就这样,成品完成以後要记得先连络我喔。」
「游戏……是吗?」
如澐同学听完了我这周末的经历以後,点点头反问。
接下来就要开始忙碌了,将资料输入到电脑,绘图和文字和背景,全都要一个人解决才行。
包含从头学起的游戏程式,大概,还得花上两年吧。
「让我来做吧。」
「咦……?」
「程式那边交给我好了,两个人做的话,时间也能缩短一半吧?」
「可是……」
如澐同学是排球队的队长。
正直,无法忽视他人的困难,连续三个学期都是风纪股长。
但是,不能因此就把他牵涉进来。
「不是无关,这也关系到我的姐姐不是吗?」
「嗯,是……是这样啊。」
「来,虽然初学者会很辛苦,但是一起把这个游戏完成吧。」
一起把我们失踪的亲人找回来吧。
「底稿,底稿怎麽样?」
「输入进去就没事了。」
「三D绘图和背景也全部完成了。」
「好,剩下的就只有实机运作了。」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
我们总算能带着试作的游戏实体到公司运行。
「已经可以了吗?晓海同学。」
主管仍旧微笑的看着我们。
「这样的话,有个好东西似乎空下来了,要来看看吗?」
他领着我们到了一个空旷的房间。
「来,把眼罩带上吧,这个可是有四十个感应器呢。」
脚下是运动房所用的柔软地板。
空荡荡的空间也足以让人作出任何动作。
「那麽,我们开始吧。」
戴上全罩式的头盔和耳机以後,我握住了控制器。
除了黑暗一片的世界,我再也听不见除此以外的什麽声音。
然後,世界一瞬间亮起。
草地,天空,旷野。
这就是我所构筑的世界。
「他」却倒落在我的脚边。
「阿苍……?」
我下意识的伸出了手。
「站得起来吗?」
我的手一下子被拍开。
不是震动或机器的力反馈,而是彷佛我真正待在那个世界一般被拍开。
但是我没有收手。
而是再一次的伸出手。
终於见到你了。
终於又能够见到你了。
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刻,我等待了一年,浪费了一年,又花了整整一年。
「终於追上你了。」
不论多少次我都会不会放开手的。
因为我终於能够和你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