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选组前夕,是我最珍惜片刻的宁静的时候。
那时候一分钟的安静,对我来说,比一客上好的牛排还昂贵。
「物以稀为贵」就是这个道理。
跟我同病相怜的是萧宥霆。
我们每天都被问一样的问题—你要选哪一组?
可是他比我好一点,因为他只要回答三个字—自然组。
我比他惨的原因是,我回答四个字—还没决定。
用简单的数学乘法就可以算一算,三乘上中林高中的高二学生人数和四乘上中林高中的高二学生人数分别为多少?
当我回答完今天不知道是第几次的「还没决定」这四个字,好不容易从言乐尹粉丝人肉城墙中成功脱身回到座位上吃了我今天的第一口午餐的时候,班长皱眉看着我:「言乐尹,你真的还没决定喔?」
我懒懒的瞥了他一眼,「班长,原来你也是我的粉丝啊?」
「谁要当你的粉丝啊。」班长嫌弃的扫了我一眼,「而且我早就决定好了,我要选自然组。」
「欸,说真的,」方予淇将嘴里的饭菜吞下,语重心长道:「你再不决定就要来不及了啦,虽然做这个决定不能草率,但也不要拖到最後一刻才在着急嘛。」
「虽然很希望你能选自然组,有机会继续跟我们同班,但还是要看你的兴趣在哪一方面才能做出最适合你的决定。」舟舟也出言相劝。
萧宥霆、班长、舟舟、阿牛和方予淇都选自然组,只剩我一个人还没有半点头绪。
「就算你最後决定选社会组,我们还是会很支持你的。」阿牛大力往我背上一拍……我接收到了他的支持,同时也接收到了「他的力气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大」这个讯息。
一年过去,我们十七岁了。我默默瞄向坐在一旁静静吃着午餐的萧宥霆。整个午餐时间他都没有发话,跟十六岁的他一模一样。
我顿时领悟到一件事—阿牛的力气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大,萧宥霆的话却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多。
唉,我觉得我比他更坚强,才能在看着他坚强的以沉默寡言的方式活了一年之後没有比他早抑郁身亡。
看着他,我莫名有股郁闷袭上心头,怎麽甩都甩不开。
还是看开朗的方予淇好了。
「方予淇,」我刻意放大音量,「你觉得我选社会组怎麽样?」大夥的视线纷纷从饭盒转移到我身上。当然,那根冰棒例外。
可是他只是没有看向我而已,在听完我问方予淇的问题之後,他的筷子很老实的从他手中滑落,与桌子相撞之际,发出了很是悦耳的声响。
大概只有我觉得悦耳吧,因为我心情好。
为什麽萧宥霆的反应会这麽大?
也许,他只是刚好手滑;也许,我的声音太大,惊扰了他安静的世界;也许,他以为我会选自然组……或者,他希望我选自然组。
「我觉得你各科成绩都那麽优秀,念哪一组对你来说应该都不是问题,所以还是要看你的兴趣在哪一方面了。」方予淇说。
我知道萧宥霆是在意的,所以我趁胜追击:「我觉得选社会组不错啊,我对历史还蛮有兴趣的,那些古时候的人们的战争、地位的篡夺……噢,国文也很有趣,我跟你们说,我八岁的时候就在看三国演义、九岁的时候就在背宋词元曲……还有还有,那个红楼梦啊……」
「嗯,你好像真的蛮适合念社会组的。」舟舟抬手打断我那不知道什麽时候才会结束的演讲,说得诚恳。
我朝舟舟笑了笑,余光瞥了萧宥霆一眼:「不过啊……」我故意讲得很慢,「我觉得选自然组也很不错欸,我最喜欢数学的逻辑思考了,它可以培养你脑筋的灵活度,而几何则可以培养你细微的观察力……物理化学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却与日常生活密不可分,例如牛顿看见苹果掉落,发现地心引力的存在,进而提出万有引力定律……」
「嗯,你也蛮适合念自然组的。」这次换班长扬声打断我。
「言乐尹,所以你到底想要选哪一组?」阿牛无言的翻我白眼。
「还没决定。」我笑得无畜无害。
明天就是选组的最後期限了,我的回答依然是那四个字—还没决定。
不过也许我该好好感谢我的犹豫不决,因为它,萧宥霆又破例来找了我。
放学,我在方予淇笑得暧昧的目送下被萧宥霆拉出教室。
他叫我站在便利商店外等他,我竟然很顺从的就这样在那里站了五分钟,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从便利商店走出来的时候,他的手上多了两杯巧克力冰沙。
「你也喜欢喝这个?」他很贴心的帮我把吸管插好才递给我,我摇晃着冰沙,笑问他。
「嗯。」好,至少除了点头,他还回了一个字。我言乐尹大度,不跟他计较。
「找我出来有什麽事吗?」我开门见山的问。这是做事讲求效率的他最喜欢的风格了,不是吗?
「你还没决定?」他比我更开门见山。
「很难抉择。」我知道我的回答很蠢。就是因为很难抉择才会还没决定的嘛。
「言乐尹,你有没有一件很喜欢做的事?」萧宥霆侧头,勾着唇问我。
很喜欢做的事……有啊。「写歌词。」
在萧宥霆面前,我总是说不了谎,也伪不了装。
但,能不用说谎、不用伪装,真的很好。
这才是真正的言乐尹,也许不是女神,因为她有她的脆弱;也许不能样样兼顾,因为她有她喜欢做的事情。
不是女神又怎样?不能样样兼顾又怎样?我不是用众人为我制订的在他们心目中所谓标准的模型压出来的人,我是言乐尹,我是我自己。
「那你选社会组吧。」良久,萧宥霆这麽对我说。
你知道要怎麽看穿一个人的失望吗?
有很多种方法。从他的表情、他的言语、他的行为……还有,他的眼睛。
萧宥霆在奥斯卡最佳演技奖的入围名单里,但他不是得主。
因为他的眼睛很扯他後腿的透露了他的失望。
你知道吗?就是看到了他眼里的那抹失望,我才会做出这麽荒唐的事情。
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秒钟,但那一闪即逝的黯然,让我脱口而出……
「我也蛮喜欢写程式的。」
此话一出,我真想当场咬断自己的舌头。
笑死人了,我根本没写过什麽程式,更别说喜不喜欢了。
但我言乐尹今天活生生的验证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八个字的重要。
拜我的学年第一所赐,萧宥霆大概是真的认为像我这样资优的学生会去校外上写程式的课,所以他对我撒的谎丝毫没有半分质疑。
如果说我刚才在演一出戏,那我的好成绩便可说是我最佳的道具了。
「言乐尹,你的兴趣涉猎广泛我没有意见,但明天你一定得选一个组……」
「自然组!」我扬起嘴角,晒出一弯美好的弧度:「我选自然组。」
你知道吗?那天,我看见了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笑容,在他脸上绽放。
「先斩後奏」是会害死人的。
我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
从我跟萧宥霆说我喜欢写程式的那天开始,我查了一堆资料、报名了一堆课程,就是要来圆我荒谬的谎。
但,尽管我如此拼命、如此努力,我的谎也只能圆一半。
因为我并不喜欢写程式。
唯一知情的方予淇一面同情我一面调侃我:「没想到我们的校园女神竟然会为爱拼命到这种地步!言乐尹,辛苦你了。」
我承认,我的确是因为萧宥霆才选自然组的。
至於喜欢他……
其实,我一直摸不透我们的关系。
我们的交集不多,但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我们的接触很淡,但总是能强烈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不容置疑。
这是什麽样的关系?我不知道。
我只明白,从十六岁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的世界里的那一刻开始,萧宥霆注定成为我生命中再也无法抹去的一个人。
「无法抹去」换个说法,就是刻骨铭心。
我们六个很幸运的又被分在同一个班。
他们都嚷着要去好好庆祝一番,只有我和萧宥霆持反对意见。
「萧宥霆,你为什麽不赞成?」阿牛哭丧着脸,挤到萧宥霆旁边。
我认真为萧宥霆一分钟之後的身形感到担忧。
「浪费时间。」
我差点忘了,萧宥霆这个人向来讲求务实和效率。
「那你呢?为什麽反对?」方予淇扯扯我的脸,蹙眉问我。
「我要……上写程式的课。」我垂下肩膀。
我从小到大没补过习,所有课业全仰赖「事先预习、专心上课、回家复习」这三个诀窍考取我亮眼的成绩。
可是为了学写程式,我的课余时间全拿去教怎麽写程式的补习班补习去了。
我由衷觉得自己十分伟大。
「啧,班长下令,这个星期六不管你原本打算睡觉、打球、逛街、看电影、补习……还是上写程式的课,」班长用他特别关爱的眼神意有所指的看了我一眼,「全部取消!」
高二的这个班,林冬彦还是高票当选了班长一职。
我猜原因是—青春期的少年对班长不管事的作风接受度颇高。
「对啦,我们好像没有大家一起出游过欸。」舟舟附和。
最後,在他们四个人百般说服下,我和萧宥霆终於妥协了。
我发现方予淇、班长、舟舟和阿牛是「网路追随者」,看北投图书馆在网路上的评价这麽高,这四个平常不爱读书的家伙竟不约而同用一句「出游就是要来体验在地文化的」打发我讶异的眼神,乖乖找了本书、找了个位子坐下看书。
可是我言乐尹最受不了图书馆这种安安静静的气氛了,我手一摊、肩一耸,走到外头的阳台上吹风看风景。
谁知道,才刚摆脱安静的地方,安静的人就来了。
老天爷是嫌我太吵、话太多了吗?
我和萧宥霆坐在位於隔壁的两张长椅上,我坐一张的头,他坐一张的尾,我们离得很远。
不行,我进到室内不能讲话,如果就连在阳台上都不让我讲话的话,我想我真的会郁闷而死。
看着很远的旁边,那个静静坐着的男孩,我突然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心,突然很想跟他讲讲话,而且是畅聊的那一种。
「萧宥霆,你怎麽会跑出来啊?」我轻敲椅子,问他。
我觉得里面的气氛和你挺班配的啊。我真想补上这一句。
「比起书,我比较喜欢看风景。」他答,笑了笑。
萧宥霆,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看你笑了。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开心、很孩子气,让我也跟着你一起想笑了。
你的一笑抵过我的全部烦恼。这是我国中看完爱情小说,自己随口编出的句子。当时,我觉得自己好肉麻,可是现在,我懂了,懂这种有个人一笑,可以抵过自己的全部烦恼的幸福。
「你呢?为什麽会跑出来?」出乎意料的,他问我。
我皱皱鼻子,动了动肩膀,张开双手:「我不喜欢待在不能讲话的地方,太拘束了,不自在。」
「欸,你知道北投图书馆是绿建筑吗?」我用力吸了口气,清新的空气很舒服。
「嗯。」他点点头,应了一声。
我不放弃。「那你知道绿建筑是什麽吗?」
他摇摇头。
「哎呀,你别灰心,我本来也是不知道的,但今天出门前有查过资料。」我清了清喉咙,「绿建筑的整个建造过程都是在以不伤害环境、不影响生态为前提的情况下完成的,从规划、选址、设计、动工一直到营运、维修、翻新、拆除,全程采最环保、最自然的方式进行。」
他静静的听完,浅浅的笑了。「言乐尹,你真的很喜欢说话。」
我有些愣了愣,偏头笑看他,问:「你不喜欢吗?」
他看了看我,眼里带笑:「没有不喜欢啊。」
我眨眨眼,点了点头。「那……你喜欢什麽样的女孩?」
萧宥霆垂下了眼睫,大大的笑容荡在嘴边,「我喜欢……那个刻入我骨里,铭记在我心的女孩的样子。」
刻入骨里,铭记在心?
刻骨……铭心?
他有……这样一个让他刻骨铭心的人?
而多年後的我竟发现,他是让我刻骨铭心的那个人。
年少的我,仅仅以为那只是一种对在乎的人的在意,只是一种对喜欢的人的爱情。
「我呢……」我莫名的有些哽咽,「我也喜欢那个刻入我骨里,铭记在我心的男孩的样子。」
右边安静了很久。
我吸吸鼻子,咬咬唇问他:「萧宥霆,你为什麽不喜欢讲话?」
「没事干嘛讲话?我讨厌浪费时间,更讨厌聒噪。」这次,萧宥霆立马回话,还回得很长。
他的声音很闷,似乎藏进了某些情绪在里面。
这是在……拐弯抹角骂我聒噪?
我堂堂一个校园女神竟被他嫌吵?
我咬牙,杀气十足:「行,我闭嘴就是了。」
从那句话说完一直到方予淇他们走出来找我们,我再没说过半个字。
离开图书馆,我们去了地热谷。
地热谷是一座低洼湖,湖面上蒸气腾腾,似云似雾,很是美丽梦幻。
小时候听过一句话—吃糖心情会变好。
我想将这句话改编一下—看风景心情会变好。
和萧宥霆闹别扭,我的心情差得很,左胸闷得有点难受。
言乐尹,你到底怎麽了?
不行,再这样堕落下去,不就摆明我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吗?
我一个人拿着手机,沿着湖边的木造步道走着,边走边拍照。
一下拍景、一下拍自己,觉得放松了许多……
「言乐尹。」
听见我的名字,我本该回头的,这是念幼稚园的时候老师教我的。
但辨认出是他的声音,我当然不会回头,这是我言乐尹自己教自己的。
「你走那麽快干嘛?还走那麽远……」萧宥霆的声音再度传来,而且离我越来越近。
我突然煞住脚步,萧宥霆就这麽从我身後撞上我的背。
我甩着一头长发,转身仰头看着他,整个身体几乎都贴到了他身上。「关、你、什、麽、事。」丢下这句话,我潇洒转身就走。
「方予淇他们说既然我不拍照,那就看紧你,免得你走丢。」萧宥霆解释。
他跟了上来,走在我身後,离我有一段距离。
我隐隐感受到身後那道灼灼的目光,直透我背,轻轻搔弄我心……
方予淇他们说?他们叫你来你就来啊?
我加快脚步,自顾自的拍照,没搭理他。
「但是……是我先发现你走远的。」羞涩的红染上男孩的脸,男孩咬着下唇,搔了搔头。
阳光洒下,落在我和他之间。
那一霎那,我心头的乌云散开了。
幸好,在我的心下一场大雨之前,你出现了,萧宥霆。
我二话不说,将他拉过来一起拍照。
唉,那些粉丝不知道该要多幸运才能看到这些照片,中林校花校草首度同框,颜值破表。
但,他们是永远都不可能看到的。
因为,我当这是我和萧宥霆的秘密,用我言乐尹的一辈子来守着。
最後一站,我们去泡了班长和阿牛期待已久的温泉。
听方予淇说,他们会将这次出游的地点设在北投,一半原因确实是因为它的评价很高,但另一半……可想而知,就是想和性感女温泉客共泡一个浴池……当然有穿泳衣啦,别乱想。
「泡、温、泉、啦……」火速抵达北投公园露天温泉,火速买好六张门票,火速换上泳裤,班长首当其冲,一边跑向浴池一边高喊……但声音逐渐削弱。
我循着班长的视线看去,浴池里泡着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嬷,慢慢抬眼瞥了我们一眼,又低下头直接在浴池里舒舒服服的闭上眼,我严重怀疑他们在打瞌睡。
「哈哈哈哈……」舟舟和方予淇捧腹大笑。
阿牛和班长皱了一张脸,找了一个空浴池泡了进去,两个人心里空虚互相安慰。
我笑了出来,拉着方予淇也泡了进去。
舟舟和萧宥霆相继下水。
我们六个人占掉了一半的浴池,而我和萧宥霆各在六个人围着浴池壁排成的半个圆周线的头尾,这次是面对面隔着浴池的直径距离。
他们四个男生一开始还很配合泡温泉的优雅气氛安静了一会儿,过没多久,就回复本性当这里是游泳池那样的玩起水来。
萧宥霆嘴角微微上扬,勾着笑,偶尔有水珠落到他的发上,他甩了甩头,笑得像个孩子。
「言乐尹,你别看了,你再这样继续看下去,就穿帮了。」方予淇摇了摇我的手臂,意味深长的朝我笑道。
「你、你这是什麽表情?什麽东西穿帮?」我装傻。
「我说,你再继续盯着萧宥霆看,人家就知道你喜欢他了。」方予淇拨了拨头发,那语气听起来就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
我翻了一个大白眼。
「欸,所以你真的喜欢萧宥霆喔?」方予淇那八卦兴致又来了。
我闭上眼,嘴角轻轻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方予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我微微仰头,望着头顶上那片蓝蓝的天,「不知道为什麽,我和他之间的空气对流总多了一些什麽……那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感觉,我们几乎没有交集,我们总是隔着一段距离,可是我的心里好像与生俱来就留了一个位置给他,而且是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那一个,我对他的在意远比我想像的还要多,多到我无法否认也无庸置疑。在他的面前,我可以不用做我的女神,我可以尽情的做我自己,因为好像在他遇见我之前,他就很了解我了。我们可以一对上眼就心灵契合,时间好像会在那一秒暂停,我眼里只看得见他、他眼里只看得见我……」好像有滴泪滑了下来,我宁愿相信是班长他们玩水不小心将水泼到了我的脸上,而不愿承认那是我留下的咸咸的、酸酸的眼泪。
「方予淇,你说……这是喜欢吗?」我屈指揩了揩眼角的泪,转头望向方予淇。
方予淇朝我露出微笑,「早就是了,言乐尹。」
方予淇帮我保守了一个秘密。
那个我喜欢萧宥霆的秘密。
高二在适应加倍的功课量、适应加深的理组课中匆匆过到了剩下最後一个月。
中林高中有个传统—学校在高三的第一个学期会为三年级的学生举办一场盛大的班际歌唱大赛。
而往年的学长姐在高二即将结束之时,就会开始组队练习。
想当然耳,我们班派出的代表队伍就是由我们六个人组成的「青春六友」。
这名字是阿牛想的,虽然俗了一点,却很温暖。
在班上同学一致认可由我们代表出赛之後,我们立马进行分工,着手开始准备—班长担任吉他手、阿牛负责打击乐的部分、方予淇担任钢琴伴奏、舟舟编曲、我写词、萧宥霆担任主唱。
舟舟花了一个礼拜,抓紧每个下课、午休、提早到校、放学留久一点的课余时间,拉着班长、阿牛和方予淇一起相互配合、讨论,把曲子编了出来。
我不得不说,舟舟的效率真的颇高,我怀疑是他从小和萧宥霆一起长大,耳濡目染之下被他同化了。
曲子编好了,终於轮到我上场。
第一次听完编曲录音档,我由衷认为我必须再补充一点—舟舟不仅动作快,他的出品品质也是好得没话说的。
这是一首带着淡淡忧伤的曲子,听完的当下,我的心里只有一股很深很深的惆怅。
我不眠不休的写词。
但我写得并不顺利,好几次绞尽脑汁写完了满满一张稿纸,最後觉得不够好,又毅然决然的将其揉成纸球丢掉,让我的房间瞬间成了幼稚园小朋友最喜爱的球池。
一天午休,当我坐在後走廊的地板上,再次边骂脏话边将一张刚写完却不满意的稿纸用力揉烂丢到脚边的时候,萧宥霆从教室里走了出来,无声的瞥了眼散乱在我四周的纸球。
然後他走了过来,就这麽在我右边坐下。
夏日午後的风轻轻吹过,我闭上了眼,将头靠向背後的墙壁,深深吸了一口气。
「五楼看风景的视野很好欸。」萧宥霆淡淡开口。
我侧了侧头看向他,勾唇:「你也这麽觉得?」
「嗯。」他应了一声,问:「心情不好?」
「嗯。」我答,低头看了看堆满脚边的纸球。
「写不出来?」他又问。
「嗯。」我又答。
我怎麽有一种我们角色对调了的错觉?
「言乐尹,」他顿了顿,「你需要……我帮你一起找灵感吗?」
我偏头,有些错愕,也有些高兴。「好啊。」我轻笑。想问他他的名字叫什麽的念头再度浮上脑海。
「刻骨铭心。」
良久,他说了这四个字。
听着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有一种特别的、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感觉窜过我心头。
「怎麽会……想到这个?」
「因为感同身受。」他看向我,那双漂亮的眼睛带着笑,「这四个字很玄,你不觉得吗?」
我看向他,用眼睛问他为什麽,他苦笑,答:「刻骨铭心这四个字总让人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失去那个人,因为刻骨,因为铭心,所以不会积极的去勇敢、积极的去追、积极的去爱……可这世上怎麽可能会有不好好珍惜仍不会失去的东西?」
我轻咬下唇,眨了眨眼,没有表示认同与否。
他笑了笑,伸手揉乱我的发。「现在……你有灵感了吗?」
我抬眼,笑了。
那天放学,原本他们五个很有义气的说要留下来陪我,但我说我可能会留到很晚,叫他们先走。
可是他们仍不放心,说我长得这麽漂亮,天黑一个人走在路上会有危险。
我长得漂亮我知道,不用他们提醒。
最後的折衷方法就是留萧宥霆一个人下来陪我,其他人先回家。
用膝盖想都知道,这一定是方予淇出的主意。
偌大的教室里,我安静写我的词,他安静做他的笔记,我们互不打扰。
你是否/曾在年少时遇见一个人
你再努力忘/他仍在心底
放不下的曾经/叫作刻骨
赶不走的身影/叫作铭心
因为刻骨铭心/总忘了要珍惜
等我终於看见了你/你已在我将失去你的边境
写完境字的最後一个笔画,一滴泪滑落纸上。
我伸手抹掉那滴来得莫名其妙的泪。
「萧宥霆,」我唤他,「我写完了。」
「辛苦了。」他说,话音带笑。
但他的声音不是从他的位子上传来的,是从教室门口……我看向教室门口,伫立在门边的他手上拿着两杯巧克力冰沙,嘴角勾着笑。
暖阳下,他整个人闪闪发亮。
「谢谢你。」我嫣然,「灵感很棒。」
词曲俱全,我们开始进行排练。
练了一整个暑假,高三开学的第一个礼拜过後,我们迎来了中林高中的歌唱大赛。
看了几组别班代表队伍的表演,我们被叫到後台预备。
我们围成一圈,班长手心朝下,另外五只手纷纷叠了上去,我们齐声喊:「青春六友,加油加油加油!」
终於,轮到我们出场了。
我和舟舟担任主持人,率先走上台。
「嗨,大家好!我们是……」舟舟将手中的海报拉开,那是我们六个一起做的「青春六友」宣传照,「青春六友!」
台下的掌声此起彼落的响起,我灿烂一笑:「有个男孩跟我说,『刻骨铭心』会让人忽略了珍惜的重要,会忘了把握、忘了勇敢……可是我想跟那个男孩说,」我吸吸鼻子,用微笑代替眼泪,「也许,缺少了勇气的心,依然懂得什麽是爱。」
这席话,我是拿着麦克风讲的,我相信在红色布幕後面的他一定听得见。
舟舟和我对视了一眼,将麦克风移到嘴边:「好,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由青春六友为我们带来的……」
「〈刻骨铭心〉。」我笑着接话。
当方予淇的前奏一下,萧宥霆从布幕後面走了出来。
钢琴、吉他和打击乐器的声音融合得很好,音乐飘着淡淡的凄凉,扫过了我的心尖。
「你是否,曾在年少时遇见一个人,你再努力忘,他仍在心底?放不下的曾经,叫作刻骨;赶不走的身影,叫作铭心。因为刻骨铭心,总忘了要珍惜,等我终於看见了你,你已在我将失去你的边境……」萧宥霆唱得投入,唱得我想哭。
我微微背过身,偷偷揩泪。
拥有细微的观察力的舟舟很聪明的走过来挡住我,也许是因为他的这个举动,让正在等间奏的萧宥霆往我这里瞥了一眼。
我们视线交错的刹那,他朝我微微一笑,随即转头面向观众,恰好接上间奏过後的第一句歌词。
你是否,曾在年少时遇见一个人,你再努力忘,他仍在心底?放不下的曾经,叫作刻骨;赶不走的身影,叫作铭心。因为刻骨铭心,总忘了要珍惜,等我终於看见了你,你已在我将失去你的边境。
萧宥霆,这段话,我是用写的,你是用唱的,可终究都是我们两个共同的心声。
只是,那个让我刻骨铭心的人是你,而那个让你刻骨铭心的人呢?是我吗?
萧宥霆唱完了。
「感谢钢琴伴奏方予淇、吉他手林冬彦、打击手蔡杰明、编曲凌舟均、作词言乐尹、主唱萧宥霆。」舟舟作结。
我们正要谢幕,萧宥霆抽走了我手中的麦克风:「我有一句话,要献给那个让我刻骨铭心的女孩。」
全场屏息,我心头缩了一下,有些紧……紧到我连呼吸都觉得痛。
「你让我刻骨铭心,就算哪天你让我想你想到快要抓狂、快要疯掉……如果我可以忘记你,我也不会想忘记。」
萧宥霆笑着说完,轻轻瞥了我一眼。
我当那是他不经意的一眼,淡淡别过脸。
我们六个人手拉手鞠躬谢幕,台下掌声如雷,我的心里也下起了一场暴雨。
萧宥霆,我有一句话,要献给那个让我刻骨铭心的你。
你让我刻骨铭心,就算哪天你让我想你想到快要抓狂、快要疯掉,尽管在你的心里早已住着另一个让你刻骨铭心的女孩……如果我可以忘记你,我也不会想忘记。
青春六友拿下了班际歌唱大赛的冠军。
歌唱大赛过後,身为水生火热正在拚学测的高三生,我们开始悬梁刺股的读起书来,六个人几乎每天腻在一起,除了上学以外,其他时间全泡在图书馆里。
方予淇、班长、舟舟和阿牛四个人的程度差不多,要考上中上水准的公立大学的电机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而我和萧宥霆当然是以全台最顶尖的那所大学的电机系为第一志愿在努力着。
我说过我其实不是十全十美的女神,我也会有读书读得很累的时候,在那些时候,想像和萧宥霆读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科系是我振奋自己重新打起精神继续读下去的动力。
每天晚上六个人离开图书馆去吃宵夜,不管另外四个人买了什麽,我和萧宥霆始终喝着巧克力冰沙,说不换就是不换。
放寒假前,我们终於考完学测了。
我们六个人疯玩了一个月,那成绩还没出来的一个月是我们最无忧无虑、最疯疯癫癫的时候了。
二月底,学测放榜,令人高兴的是,我们六人当中没有人需要考指考。
班长、舟舟和阿牛正常发挥,学测成绩和模拟考没有太大的落差,三个人成绩都不错,如愿考上了电机系,还很有缘份的又同校了。
至於方予淇,考试神那两天特别眷顾她,她和我一起考上了那个全台最顶尖的大学的电机系。
而萧宥霆……
「Yes!」我好开心,开心到不顾形象的在走廊上张开双臂来回奔跑。
「你这麽开心干嘛?」方予淇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我,「他比你高一分欸。」
「我跟他同校同系欸!方予淇,我跟他同校同系……」我只是不停的重复着这句话。
此举换来方予淇的一个大大的白眼和像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