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完毕,她回到自己的家,在台北某个昂贵地价的住宅区。装饰的富丽堂皇,三房一卫的空间足以容纳一家五口,厨房宽敞明亮还附有一台崭新的冰箱;虽然里面只冰着一壶Brita滤水壶,其他什麽也没有。她从不开伙的。
『你好歹存包泡面。』苏珊有次为了跟她讨论新书的企划,踏入鲜少外人进入的房屋内後惊讶万分。
3.14耸肩。她依赖着附近的餐厅替她解决饮食,藉着陌生人的喧嚣遮掩自己独桌吃饭的孤寂。
回到家她就像卸下戴了整天的面具,把那些粉红梦幻的包装与恶心的广告词通通撕扯挣脱,松了口气後窝在沙发上呆坐着,感到自在。
以後搞不好她会精神分裂。喝着Brita里面的水,她默默地假想。新闻斗大的标题在报纸上印刷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超人气女作家抑郁自杀』……不好不好,这死法太烂了。
电话铃铃响,她接起。是苏珊。
『我记得我把最後一章寄给你了。』她不太喜欢电话。任何打扰她个人独处的方式都是她不喜欢的。
『我跟你要谈的不是稿。』苏珊的声音从电话传出来。『有个记者想采访你。』
『我今天才被采访过又要再来个采访?』她闷闷地问。
她不喜欢记者不停刺探她的感觉,就像猎狗在嗅问着猎物流下的鲜血,追寻的踪迹尾随来到她的藏身处。将自己曝露在别人面前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她竭力的避免与猎狗们打交到。
『这不是单纯的采访。』苏珊回她。『那个记者想写你的自传。』
『我不需要别人帮我写自传。』她不耐烦。『自己就是作家为什麽要别人写自传?』
『那不一样。』苏珊声音有点提高。很好,每次这女人脑子里面又有什麽垃圾点子的时候声音就是这样。『想想看,这是以采访的角度书写哦。以一个接近读者们心态的记者采访,挖掘纯真天才女作家不为人知的一面……』
干,这什麽垃圾。挖她的秘密然後出书卖给别人?那她还有什麽地方好躲藏?
『我猜你可能偶尔觉得我脑袋里面装的都是垃圾,但这次的案子我觉得不错呢比上次合作的东西好……』
不是偶尔觉得,是常常觉得你脑袋里面是垃圾。而且上次那个案子也没多好……什麽文艺厨房的私家菜,一个只会过滤自来水的女人上那个节目分享根本不存在的私房菜。真是天大的谎言。
『所以就这样敲定了,下礼拜记者会去找你。』
留下这句话後苏珊便挂电话了,没给她什麽抗议的机会。
罢了,这个社会本来就很多事情是没得抗议的。
3.14闷闷地挂上电话。
挂上电话後她依然满肚子闷火,喝掉一大壶水才显得平静。
时针与分针告诉她已是晚餐时间。她吃的极少,对咀嚼没有多大的兴趣,娇小的身材上没有多少肉,但不至於成了纸片人。吃,只是维持生命的方法之一。她不在乎。
只有数字般存在意义的人不需要太多的心思在生活上。机械式的运作,活着、醒来、写字……但她的文字不会因为吸收着如此枯燥的生活而营养不良,反而丰满甜美,果实累累。
『你是个奇葩。』有次有个记者这样赞美,她只觉得有隐型的钓鱼线死死缠住她另她窒息。
『您过奖了。』她不动声色。
她才不是什麽奇葩。她的文字是一棵树,吸收了腐败中的养分,开花结果。人们只看见自己看见的,却没注意到看不见的那些。
但如今她的面纱要被揭开,恶劣的猎狗们即将入侵她的兔窟,刨她的根,掘她的底。她很厌恶这些。为什麽这些人不能对她减损些兴趣?她不想被发现。数字应该就只是数字般的存在。
但就跟圆周率一样,数学家们疯狂的追寻圆周率小数点後数字们的尽头,如同那些人想拨开扯出她所有的故事。
秘密一直是诱人的字眼。
人们是好奇的。女神背後依然是女神吗?究竟女神的来历是什麽?能否有人能够去好好地将她所有的事情全部摊开在阳光下?
真可笑,在造神後又推翻一切,大众爱看名人们、羡慕名人们,却又羡慕嫉妒期待神人们被打回凡人的那天。
打从心底的,她对此冷笑。但想想这是某种可悲,她的神秘感像是种邪教与催眠,人们着迷疯狂,而她也以赖着他们的崇拜得以存活。多麽恶心的互利共生。
好多个夜里,她总会梦见那个被大家唾弃、嘲笑、冷眼的女孩,猛地自床上惊起大口喘气,她才回过神来,自己早已经摆脱那时苟活在底层的自己。那时候的她,就跟她随身携带的杂牌原子笔一样,不起眼、廉价、掉到地上被踩过都不觉得有什麽好可惜的。
她因众人而死,也因众人而生。
『人,真是种又可爱又讨厌的生物。』喃喃自语,她熄灯,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