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音敲了敲黄铜狮口衔着的铜环,跟着龙亚推开了门上有着豪华雕纹的白色对开大门。
龙亚回想起了在车上的那段对话。
「龙亚先生,容我再一次提醒您,虽然是我带着您过来的,不过如果这一次再说服不了老爷的话,即使有文月小姐为您说情,我也没有办法保证您的安危。」
「我知道怎麽作。」
摸了摸沉睡着的雪风的头发,龙亚下定决心的再重复了一次。
「我知道我该怎麽作。」
红色的布毯,豪华的大理石柱。
即使是白天,上头的吊灯仍旧照得室内灯火通明。
龙亚抬头一望,挑高的天花板让人想起百货公司宽广的空间。
「……怎麽样。」
老迈却不失元气的嗓音,在前头的楼梯阶层上响起。
「明明跟他们说了不必铺张,结果还是盖得这麽夸张。」
即使在报纸上看过好几次,龙亚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正踩在林苍龙其中一栋别墅的大厅中央
「你有什麽事吗?小子。我这里,很少有外人来的。」
林苍龙怀念的眺望四周,才终於向着眼下的龙亚开口,用威吓般的语气问道。
「呼……。」龙亚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林苍龙先生,你好。」
「……阿梅,是你让他进来的吗?」
「是的,老爷。」
「这代表什麽意思,你明白吧?」
对话中一瞬间显露出了凝重的气息。
龙亚彷佛能感受到被肉食动物不发一语就扑面咬住猎物脖子的错觉。
「是,但是我相信这同时是文月大小姐所希望的。来,说吧,龙亚先生。」
「呼……。」龙亚再一次换了换气:「苍龙先生,请听我一言。」
「我可不记得作过什麽让你这小子叫我先生。」
「那我就叫你林苍龙,胆小鬼,你连後生小辈的一句话都不敢听完吗?」
「哼……,哈哈哈。」林苍龙笑了起来。
龙亚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跳了出来。
明明和文月对话时都用这样的语气针锋相对,但是眼前的人可不一样。
这句笑声之後,就会决定龙亚是死在今天,还是得到机会。
「好,你说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但却只是「听听你死刑前的遗言」这样的句子。
「我不知道文月发生过什麽事,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同样的事件不会再度发生。」
「一上来就说这个,呵呵呵。」林苍龙立时面目扭曲,转为一脸怒意:「你可是捅了蜂窝一个洞了,小子。」
龙亚当然明白。
二十年前的丧女之痛,独自扶养文月长大的这段时间,是林苍龙心中最痛之处。可是正因如此,只能从这里开头。
「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我所认识的林苍龙,文月所喜欢的爷爷,难道会是一直沉浸在过去的人吗?」
这个人之所以能在事业与人生上有所成就,决不会是不讲道理的人,龙亚虽然走了最危险的一步,但也是独木桥上的一步。
「哼……,然後呢?」
走过去了。
接下来只要照着路线直走下去……。
「如果摒除掉所有的危险和不安,是不是也同时剥削了文月未来的可能性,请您好好想想。」
「住口,你有什麽资格叫她文月。」
「因为林文月希望我这麽称呼她!」
两人之间的言语出现火花。
但这正是龙亚的希望,他越是着重在对话上,反而不会直接对龙亚作些什麽。
「你根本就不明白!即使没有时间陪她,但是我深爱的女儿,最重要的女儿,我唯一的独女……,就这麽被陌生的外人给骗走了,你能明白这种心情吗?张龙亚。」
「我明白,所以我不会让文月被任何人带走,更不会让她伤心难过。」
「唔……。你嘴上倒是挺厉害。」
「老爷,请容我一言。」雨音却在此时插口:「大小姐的悲剧,难道不正是因为老爷您过份的干涉而导致的吗?」
「住口,住口,你懂什麽,你们懂什麽?」
「我当然懂,因为我就待在离小姐最近的地方,但她们结婚後的四年,老爷您却一次没有抱过文月大小姐啊。」
「唔……,唔……。」林苍龙捧着胸口,大动肝火:「你也是,你也要伸着胳臂帮外人是吗?」
「苍龙先生!」龙亚喊了出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麽,我也知道文月希望什麽,所以我希望和你作一个交易。」
「……呼。嗯?」林苍龙喘了喘息:「交易?」
「是的。请恕我直说,我能够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很简单的事,苍龙先生,您还能够活几年呢?三十年?四十年?您能够保护林文月到什麽时候?」
「唔……。」
「我不知道是多久以後,但是我能保证,这样下去,在您过世以後,我不晓得是五十岁还是六十岁,那个时候的我一定会迎娶年老的林文月,然後在您见不到的地方,两个人终於露出笑容开心的举办婚礼。」
「你……。」理所当然的,林苍龙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
「这数十年间,您就一直看着文月伤心,而且不愿见到爷爷的脸吧。」
「……。」林苍龙静了下来,默默的深思了一会。
话是不是说得太过份了呢?
而且,就算文月不和张龙亚交往,林苍龙还是有其他的办法啊,例如让她和其他好男人相亲,例如让她做其他的事沉浸在工作,甚至让张龙亚这个人从世界上消失。
「……你说的不无道理。」
过了多时,不晓得龙亚和雨音的心中转了多少次心思,林苍龙才终於冒出这麽一句话。
龙亚不知道,雨音也不知道,这时间中,林苍龙的心中浮现出年轻还穷困时那段时光妻子的笑脸,女儿结婚时愉快的笑脸。
或许,在这时候,雨音刚才所说的那句话,也深深的影响了他也说不定。
「过份的干涉」
的确,林苍龙自己是一直看不惯那个娶了文月的男人。
他感觉不学无术,也无大志,所以,林苍龙才多说了几句有影响力的话。
也许那些话,也正是把女儿和女婿逼上绝路的理由之一也说不定。
「所以,我有一个请求。」
「唔。」
林苍龙轻允一声,让龙亚说了下去。
「我知道口头的保证不能让您相信我不会伤害文月,所以,请允许我在您能看得到的地方和文月待在一次,要我入赘也好,待在您监视得到的地方也好,请您答应让我和文月在一起。」
「……哼。」
林苍龙似乎一时还无法接受。
「你也想得太天真了吧……。」
林文月是林苍龙唯一的外孙女。
而且正当成年,如果要论及婚嫁,不晓得有多少人选。
不过,当年林文月的母亲,不也是没有理由的就喜欢上某一个男人吗?
甚至,林文月的外祖母,也是毫无理由的就喜欢上不学无术的林苍龙不是吗?
「……罢了。」
林苍龙摇了摇头,紧闭起眼,低下头来,叹了叹息。
这一瞬间。
从门口的後头,跑出了一个人影。
人影从雨音和龙亚之间穿过。
他跑得并不快,如果在平时,林苍龙肯定会注意到这个人的,他一生不晓得遇过多少像这样往自己跑来的人,当然,也练过各式各样的防身术。
但是,这一天,他没办法拦下这个人。
「爷爷!」
雪风就这麽抱着林苍龙的大腿,难过的仰头望着他:「为什麽,为什麽你不让爸爸和妈妈待在一起呢?爷爷?」
「唔……!」
林苍龙刹时间百感交集,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他彷佛见到孙女的脸,又彷佛想起女儿的脸,又回想起亡故的妻子。
「小子……,你……!」
「爷爷!」
林苍龙退了一步,大声喝道,雪风再一次紧抱住他的大腿。
「呼……。」林苍龙冷静了一下,摸摸她的头:「没事,老爷爷没有生气。」
而龙亚望着他,打算等他的回答。
「你这小子……,真是个呆子。」林苍龙暗暗敲胸,才缓过气来,低语向着龙亚说道:「文月才几岁,怎麽可能有这麽大的女儿。」
苍龙看了一看雪风的脸,若是转个念头,这一景又像是当年发生憾事前的文月在抱着自己不放,在为父母说情。
的确,这一幕很傻,很蠢,很像呆子。用个更贴切的形容词的话,非常老套。
但是龙亚知道,这对林苍龙这个人来说,才是最有效的。
「爷爷……。」雪风还拉着林苍龙的裤管不放。
「好了,好了,你是从哪里来的?」林苍龙蹲了下来,温顺的向着雪风问道。
「未来……!」
「这样啊,这样啊。」
林苍龙摸了摸她的头,从口袋里掏出糖:「你喜欢棒棒糖吗?」
「喜欢!」雪风接过了糖,林苍龙跟着把包装撕下,让她放进口中。
「谢谢爷爷。」
林苍龙摸了摸她的头,跟着终於起身。
「我累了,让这小子滚吧。」然後林苍龙头也不回的往阶梯上走去。
「老爷……。」雨音求恳的呼唤了一声。
「……把他拉去吵不到我的地方,别栋的文月房间旁边不是还有空房吗?那里就好。」
「老爷……!」
雨音望向龙亚,龙亚也望着雨音,龙亚的那一声叫唤简直就要出口,但是还是捂住口忍了下来。
「小子,别搞错了,我可不是认同你了。阿梅,给我盯好了,他要是让文月有半点不开心,就给我把他撵出去。」
「是……。」雨音的声音中泄漏出了一丝的笑意。
「还有……。」直到最後,林苍龙才终於回过头来看了看雪风一眼:「小孩子……,如果有的话,如果的话……,一定要给我带回来看看,知不知道!」
「嗯!」龙亚望见林苍龙嘴角的一勾暗笑,这才终於点了点头,用力答道。
雨音这才前去把雪风牵了过来,龙亚也笑了笑,摸着雪风的头。
「老爷!老爷,不好了!」
雨音正打算让人带龙亚去文月所在的别栋时,从外头跑进了一个女仆。
「啊,雨音姐……,不好了。」
「你慢慢说,发生什麽事?」
「文月大小姐一直不吃饭,直到刚刚才终於说好,然後我送午餐过去时……。她不在了,窗台留下了床单……,她竟然从窗外翻墙跑出去了……。」
「真的?」雨音紧张的问了问,这栋别墅虽然地大,不过只要走出花园,翻出墙外就是马路。
可是……,文月离去怎麽会无人闻问?大概是警卫根本不敢拦她吧。
这麽想了一想,雨音才终於向回过头来的林苍龙报告。
「怎麽回事?你们都没有盯好小姐吗?」林苍龙也发出同样的疑问。
「是……,是的,小姐从回来就闷闷不乐,我们也怕她会作些什麽……,只是,小姐一直吵着要我们别烦她,我们也就一直待在门外等着……。」
「呆子,呆子。」林苍龙一时也紧张的大喊:「准备车,派所有人去找。一下子还走不远的。」
但是,她可能搭火车,可能坐公车,可能叫计程车,要是一下子去了远处,那可还真难找到。
「老爷,不要紧张,也许小姐只是去散散心……。」雨音缓了缓气氛,即使她自己也同样是最紧张的人。
「……我知道她会去哪。」龙亚却恍然的突发一语:「我知道她会去哪里。」
「真的吗?龙亚?」林苍龙回过头来搭着龙亚的肩,龙亚点了点头。想不到他这麽一急起来,连小子也不喊了。
「准备车,我和雨音同去。」林苍龙向一旁的下人吩咐道。
「老爷……。」
「苍龙先生……。」
雨音和龙亚,一下子望着林苍龙的脸。
林苍龙转了个念头,立时明白他们想说什麽。
「……好啦,我知道了。」
文月是因为林苍龙强制不让她和龙亚见面才出走。
要是看到龙亚和林苍龙同时出现,大概又会难过的跑走不愿见到外公吧。
「交……,那就交给你了,张龙亚。」
「……嗯。」
林苍龙拍了拍龙亚的肩,从这麽一句话里,龙亚这也才真正感受到他终於认同了自己。
车子穿过了山区,往海边前进。
「……穿过仰德道,市民大街,绕过太平山……。看到了,那座大桥……。」
「啊,原来……。」
直到这里,雨音一下子明白龙亚所领的路通往哪里。
也知道了文月为什麽要到这个地方来。
「那,接下来就交给你了,龙亚先生。」
车子在停车场停下。
雨音在车里照顾着雪风,龙亚多口问了问雨音的伤势怎麽样了。
「没什麽,只是肋骨断了几根。」这麽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使得龙亚一下子不敢再问。
下了车,走出停车场。
延着路走,就可以到达海岸上的崖边,那里有一座荒废的二层楼小屋。
小屋虽然旧,但是从门口的牌子,还是能看出曾经是间店舖。
白色的木板砌出的墙面,如同大海与天空一般漆成蓝色充满清凉感的屋顶。
离地三十公分左右的墙面,爬上了绿色的青苔。
迎海风的那面墙,露出的金属满是生锈感,甚至长出了不少的藤壶。
门口延伸出的出入小径,石缝间有些细草,但比起两旁及腰的杂草丛,还算是相当好走的了。
延着石道末端一路看去,前方就是壁上的山崖。
水色的天空与海面彷佛只隔着一道海平线,远方还能够看到货轮在海上航行。
文月就站在山崖顶端的上头。
「文月。」
「……。」
龙亚向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但是立刻就被拦了下来。
「……不要过来。」
「你在说什麽啊?文月,你还好吗?」
「很好啊。」
文月回过头来,向着龙亚一笑。
但即使龙亚再迟钝也看得明白,那是一抹不被世间接受的黯然笑容。
「我……,现在终於明白了。」文月回过头,望着大海说了下去:「爸爸和妈妈,当时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等……,等一下,文月,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如果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那我宁愿……,永远一个人静静的待着。」文月举起右手,抱着自己的左肘,自问自怜的说毕,问道:「龙亚,你明白吗?」
「我……。」龙亚甩了甩头,猛然开口:「我已经说服苍龙先生了。虽然有些条件,但是,他答应能够让我和你待在一起……。」
「三十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堵住了龙亚的喉头。
三十分,是评价吗?还是加分?是雨音小姐最常讲的那个分数吗?
如果,没能得到让文月满意的分数,是不是就无法阻止她呢?
「你听我说,现在还不到让你这麽悲观的时候……,对了,想想雪风吧?如果雪风醒来再也见不到你,你觉得她会是怎麽样的心情?」
「呼……。」文月叹了叹息,再一次说道:「三十分。」
六十分了。
但是,能够接受对话,就代表文月还是有听进去的。
「林文月!你这个不负责任的人,明明每次都是你主动来搔扰我,然後现在又说要一个人走……,你有想过我的心情吗?」
「……那你的心情,又是怎麽样的呢?」
文月没有回过头,只是以背影向着龙亚,这麽回问着。
「你愿意和我在一块吗?」
当然,她也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龙亚已经靠近到往前跨一步就能拉住她的距离。
「我也喜欢你,林文月。事到如今,我可不许你擅自死掉。你要给雪风生下一队棒球队的兄弟姐妹,跟我牵着手走完退休後的老年生活,最後在我握着你的手的时候,笑着在你自己的枕头边,安心的闭起眼睛度过最後一刻。」
「……三十分。」
这一刻,文月才终於低下头,转过头来,直直望向眼前的龙亚。
「九十分吗?也好,合计起来的话,也接近满分了吧?」龙亚终於安心的走上前一步。
「不然呢?你觉得那是什麽分数?」文月笑了一笑。
「不就是我说的话有多少说服力吗?」龙亚反问。
「错。」文月灿烂的笑了出来:「是我有多喜欢张龙亚这个人的评分。」
「……是吗?」龙亚尴尬的搔了搔脸颊:「真可惜,要是再多十分的话,我就能在林文月的心中占满分了。」
「又错了。」文月将双眼笑成一条线,伸出双手拉着龙亚:「满分是十分。」
「咦……。」龙亚惊呼一声。
「我就是有这麽喜欢你,张龙亚。」
文月不发一语,直率的抱了过来。
「谢谢你,为了我不顾生命和爷爷谈判。谢谢你,能够让我见到了雪风。谢谢你,愿意喜欢这样的我……,九年。」
龙亚愣了一会,双手直垂,碰也不敢碰怀里的文月一下,嘴里却丝毫不留情的停不下来:「那棒球队呢?」
「为什麽又增加了啊?」文月敲了敲龙亚的胸膛,抬起头来反驳,但是又很快的将脸靠在龙亚的胸前,低声说了下去:「不过……,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
说到後头,声音细若微丝,难以再听清文月说了些什麽。
但是,龙亚还是笑了一笑,点了点头,将脸颊靠在文月的头发上头,安静的摸了摸她的背。
这个时候,龙亚却听见了「喀拉」一声。
原先静得只听得见海潮的山崖,突然能听见脚下的岩石滚动的声响。
龙亚想起了文月跃过来的大动作,和两人的重量。
「等,等一下,文月,你先慢慢的退後……。」
「不要……,我好不容易才……。」
「现在不是作这种事的时候。」
「怎……,怎麽了吗?」
「山壁好像……,要崩塌了。」
「啊?」
刹那间,两人脚下踩着的石头滑落,龙亚总算是反应较快,他赶紧抱住文月,用背让身体在山坡上下滑。
山崖还算有些坡度,所以两人没受什麽伤就这麽一路滑落到了地面。
只是,龙亚往上头看了看,山壁大概有三层楼高,龙亚用手握着岩石试着攀爬了几回,终於还是放弃。
「不行……,岩壁太脆落了,这也是崩塌的理由吧。」龙亚看了看山壁下的石头,抱着文月过去让她坐了下来:「还是在这里等雨音小姐来救援比较稳当。」
「……龙亚。」
「什麽?」
「让我看你的手。」
「不要。」
「让我看看!」
文月抢着站起身拉住龙亚的手掌,上头满是血纹与石砾。
「笨蛋!又这麽不顾前後了,笨蛋!」文月说着从小包中取出湿纸巾,帮龙亚把细沙挑掉,擦了擦他的伤口。
「……呼。」龙亚也默默不发一语,让她处理了一下手上的伤。不过,背上的伤和破的衣服可就没办法了。
两人就这麽在山壁间的一小块隔壁坐了下来。
海风吹了起来,天空也渐渐暗了下来。
「嗯……。」文月低哼了一声。
龙亚会意过来:「会冷吗?可是我也没有带外套……。」
「这里。」文月说着在龙亚双腿之间的空间坐了下来,笑着仰头说道:「这样我们两个都不会冷了。」
「真是……。」龙亚抱怨了一声,但还是搓了搓她无袖的双臂让她暖和一些。现在只能希望雨音小姐快点发觉了吧。
「……要是能一直像这样待在这里就好了。」文月突然的冒出了这麽一句话。
「说什麽傻话。」龙亚反驳:「涨潮的话,我们两个就要淹死罗。」
「和你在一起的话,死掉的话也没关系。」文月低下头,轻声细语。
「想想雪风,想想你外公,还有雨音小姐,你如果死掉的话……。」
「没关系。」
文月说着将头靠在龙亚的肩上。
龙亚於是难以再继续说下去。
「是你救了我。两次。你一直都在救我。」文月闭起眼,将脸也跟着靠上了龙亚的胸口。
「……那只是刚好我在而已。」
「才不是刚好。」
文月轻声的说了起来。
「小学三年级的修学旅行,我们,那时候是到游乐园对吧?」
「嗯。」
龙亚让她说了下去。
毕竟,在这种情况,能够说话也能让精神好一点。
「你知道了吧?我父母的事,在我四岁发生过那件事之後,爷爷一次也不准我回来家里看看。不过,修学旅行是强制的,我查了好几天的地图,作了好几次笔记。那个时候的我不懂距离是什麽概念,只知道地图上看得到的地方就是走得到的地方。」
「我知道。」龙亚逐渐的回想起了那一天的记忆。
「找到文行路,接上道德路,仰德道,穿过市民大街,绕过太平山,就能看到跨海大桥……。」文月默默的在空气中,像是连接着星点一般画出路径。
「十几公里的路程,不,快要二十公里的路程,以小学生的脚程,花了五个多小时,我才终於看到海边的这座小屋。我没有钥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来这里,我只是想爸爸妈妈,我就这麽在房子的门口,靠着门哭了好久好久。」
「……嗯。」
「等到我意识过来的时候,脚已经不能动了,身体也站不起来。这也是当然的,一个才九岁的小学生,接连着走了十几公里的路……。」
龙亚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麽。
「然後在我眼前,那个男生出现了。因为担心我而一路跟着过来的小男生,坐在我旁边,总是和我看同一本课本的男生……。
他一句话也不说的背起我,从来时的路上一路走了回去。我还没有理解到这是什麽意思,他就这麽背着我走了二十公里的路回到游乐园。」
龙亚摸了摸脸,不好意思的撇过头去。
「等到回到老师他们那边,已经是晚上了,大家都在着急的找我们。这时候那个男生才突然的倒了下来,是肌腱炎,他的两腿肌肉都有剧烈的撕裂伤,在病床上躺了好几周,而我只是脚踝轻微的扭伤罢了……。而且,老师以为那一整天是我照顾受伤的他,对我偷偷离开队伍的事也完全没有再过问……。」
文月轻轻靠在龙亚的肩上,望着远方,终於低语说了下去:「九年的思念,四十公里的距离,谢谢你,龙亚……,你一直都是我的英雄。」
龙亚低下了头:「那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只是孩子的互相帮助,并不值得你记到现在……。」
龙亚更想说的是……,自己并不希望文月因为这种事而喜欢上张龙亚,更不希望文月只为报恩就此付出一生。
「不对喔。」文月摇了摇头,一头长发跟着甩动,发稍在龙亚的手臂上擦了几擦,让龙亚感觉到一丝搔痒。
「打从小时候开始,我就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乌龟……,井里的乌龟,你明白吧?」
不是青蛙,而是乌龟,但这个故事还是相同的。
「我的天空就只有那麽一点,那麽一小片,有一天,一只漂亮的白鹭飞到井边,向我看了看,和我说了话。」
「啊……。」龙亚惊呼了一声。
「嗯,是喔。就是你想的那样。」
这就是文月一直拒绝龙亚的理由。
龙亚一直都搞错了。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的,是文月自己这边才对。
「他一直都那麽漂亮,飞起来的模样那麽壮丽,我想要和他见到同样一片天空……,但是。」
文月望了望脚边,就像是看向井中的泥巴似的。
「我没办法和他见到同一片天空,因为……,我一直都……,被四岁前的回忆给绑着。」
文月将双手放上自己的大腿,看着自己的鞋尖。
「所以我拼命念书,一直读关於科学的书,一直相信时间旅行是存在的,我一直,一直都希望……,总有一天能回到过去,能在爸爸妈妈死掉的前一刻,见到她们……。」
「我知道。」
龙亚紧紧的抱住了她,停下了文月的自责。
「……我想知道她们的死不是因为我。」哽咽的嗓音,抽泣的话语,文月终於哭了出来。
「我都知道。」龙亚再一次紧紧抱着她:「你比任何人都要用功十倍的事也好,故意对其他人冷淡的语气也好,故意理短发扮成书呆子的事也好……。」
「什麽啦……。」文月一下子破涕而笑:「剪短头发,那是爷爷的喜好好吗?」
「嗯,我知道,因为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文月仰头看去,龙亚也正低下头,深情的看着她。
文月将双手掩在胸口,这才终於发现自己正枕在龙亚的臂弯上,赶紧抵着他的肩膀起身。
龙亚也才跟着站了来。
「嗯……。」文月望着远方的大海,举起手伸了个懒腰。
「……。」龙亚则撇过头去,不敢再多看衣衫单薄的文月背影,不管怎麽说,现在这里可是只有他们两人。
「……我不坐时光机了。」
「嗯?」
文月回过身来,笑着向龙亚说道。
「我不再考虑那种东西了,也不再想过去的事了。我真是个呆子,能见到爸爸妈妈又怎麽样呢……。」文月摸了摸自己的臂膀,苦笑了一声,眼珠转了一转,望着斜下角说道:「因为……,这边可是有你和雪风在啊。我才不会像爸爸和妈妈一样不负责任呢。」
「文月……。」
「所以呢,你得负责。」
「啊?」
文月笑了一笑,拉起龙亚的手。
像是在说自己已经不是望着天的孩子了,像是在说两人终於待在对等的位置了。
「足球队。」
「……什麽?」
「棒球队太少了,要陪雪风玩,你至少得陪我生出一队足球队才行。」
「又增加了啊……。」
文月望着龙亚困扰的表情,愉快的笑了一笑。
「跑不掉的啦,张龙亚,作为把我拉回来的代价,你可得一直陪着我直到世界尽头才行了。」
龙亚摸了摸自己的额:「……我作就是了。」
「那……,我要预支喔。」文月慢慢的走了过来,拉着龙亚的一只食指,羞怯的靠向龙亚说道。
「……好。」
月色的夜中。
文月垫起了脚尖,而龙亚也低下了头。
两人的距离稍稍靠近,心灵也逐渐相叠。
唯有这一刻,是谁也没办法分开的。
「妈妈!」
从上头突如其来的声音,一下子把两个人都吓坏了。
「在这边喔,阿梅姐姐!」
龙亚放下放在文月肩上的双手,文月也一脸羞怯的撇过头去。
「……下次再说吧。」
「……嗯。」
一下子,雨音从上头放下了绳梯。
龙亚要文月先上去,文月却好像扭伤了脚。
不得以,龙亚只得让她抱着自己的背,背着她,一路登了上去。
「……重吗?」文月紧张的问了一句。
「比九岁时的林文月……。」
「……哼!」
文月气愤的拍了拍龙亚的背。
毕竟怎麽说,九岁的文月都要更轻,更让龙亚喜欢吧。
「比九岁时的林文月……,感觉更棒喔。」
「……笨蛋。」
文月一声不吭,就这麽勾着龙亚的颈子,在龙亚的背上趴了下来。
绳梯只有三层楼那麽高,但两人的心中,都希望这条绳子永远爬不完,能够就这麽两个人一直一直这样攀登下去。
「……到罗。」
当然,那始终是不可能的。
龙亚将文月放了下来,收拾了绳梯。
文月坐在地上,一脸可惜的望着龙亚的背。
一瞬间,在远方的树丛,文月彷佛看见了两个人的身影。
「啊……。」
高大的那个牵着较小的那个的手。
两人正同时挥着手向着文月呼喊。
「……怎麽啦?」
龙亚的一声将文月唤醒过来。
回过神来,那两个人的身影已经变回了牵着雪风的雨音。
文月摇了摇头,揉了揉眼。
跟在龙亚的身後,一路往森林那方的两人走去。
然而,有那麽一下子。
文月回过头,望向月色皎洁的海崖。
彷佛还能看到灯光充足的小屋,传出一家三口的笑声。
「谢谢你们,爸爸,妈妈。但是……,我现在很幸福。」
文月在心里默默的低语了这麽一句。
然後就回过头,头也不回的走向雨音与龙亚的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