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尼要到镇上当学徒。
这个消息,对於寻常家庭而言,可说是天大的喜事,不单纯是为了减轻人口负担,还因为学门手艺,等同於比靠天吃饭的农民多一条出路。可是对於孤儿院的几个孩子来说,他们白白丧失劳动力,又没有成年人照顾,初春的冻土才刚等来开垦,任意少一个人,都会加重温瑞莎等人的负担。
一窝窝孤儿,半大不小的都少,生计左支右绌。除开温瑞莎与强尼,其他的孩子就剩阿贝可用,但阿贝也仅仅只有九岁,力气在大,体力有限。与阿贝同龄的爱德华,和伊恩、多莉俩双胞胎又是同一类型的,天残地缺,出生时嘴唇紫得发黑,被认为是不祥之兆,父母弃养,人留在孤儿院中,体弱多病,好悬长大了,也没人敢让他做重活。
现下,瓦伦丁修女离开人世,不过一个月而已,大家都在努力习惯新的生活,更是害怕稍有一个变动,都得用未来的无数日子来承担。
是应该要祝福吗?还是应该要阻止?
将推车运来得货物一一安置仓库,几个孩子发觉温瑞莎与强尼之间,凝滞在不对劲的氛围里,就连最调皮的伊恩,也熄了心思打打闹闹,沉闷地行至餐厅。每逢有要事相谈,瓦伦丁修女都会召集所有人在长桌前祈祷,现在换温瑞莎掌管家务,延续了一惯的习俗。
「……就是这样。虽然一开始没有收入,但是,我保证!以後会好起来的。」
强尼沉声,兴致不高地又重复叙述关於学徒的事。
「当学徒的,不是要跟着师傅吗?」爱德华是孩子当中最冷静的一位:「所以,你之後不会回来?」
「也不是不会回来,」强尼斜靠长桌,难得没像平常那样翘椅子,他粗鲁地抓挠头发,想要以理服人,又想不出什麽有效的解释:「可能,反正要先忙工作的事就是。」
温瑞莎困心横虑,但也只能尽快适应现状,便道:「瓦伦丁修女告诫过我们,决定好的事情,不能够随便说放弃就放弃,先想想看有没有办法,能够补足强尼不在的空缺?」
一干孩子模仿大人那样讨论,阅历不足,想像力倒是有,但光凭想像,又怎麽能解决现实难题?
夏毅然在旁看着,佯装无趣的模样,跳下木椅。
多莉早就坐不住了,偷偷摸摸和自己的同胞弟弟讲悄悄话:「伊恩?你要去哪?」
夏毅然耸肩,刻意不控制音量:「去找本昕先生啊?说不定他有办法!」
强尼听见是个男性名字,眯起眼问:「本昕先生?谁?」
「是……」
在温瑞莎解释的时候,夏毅然拉着多莉,一起走到寝室。
这不过是剧情一个转折点,可以当作普通游戏玩,但对於夏毅然而言,既然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中,那就遵循自己的本心行事,只要不违背角色背景,不耽搁精神域治疗,他顶替其他人物角色,优先推进剧情也没什麽大不了的。又有谁说,伊恩这样的孩子就绝对不会主动向大人寻求支援?
有的,肯定有的。
尽管他必须仰赖范先生的自主意愿,但是无所谓。语言本来就是用来沟通的,沟通则是为了达到目的,如果一次被拒绝,那就尝试到成功为止。
哪怕其实嫌疑人也无能为力,也是一样,总有什麽是帮得上忙的。
只是,夏毅然没有料到,对方居然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好。」
晚风携红云而去,余晖末光,穿梭在窗户的隙里,很浅,很轻,在幽微处所见轮廓,模糊地令你捉不到它。一如范冰卿出言附和,话音飘忽地稍纵即逝,於昏室中,更不知道他此时此刻究竟什麽神情,原本又是怎样的昳丽容颜,只不过,是从存在中找到他而已。
「真的吗?」多莉高兴地弯起眼,洋洋得意以为这是自己的功劳:「那就没问题啦,嗯!」
夏毅然可没打算轻易就放过范冰卿,压在床垫,他问:「你要怎麽帮我们?」
他久久没等到回答,知晓这又是睡糊涂了,上前捏住鼻子,又问一次。
「你要怎麽帮我们?」
「嗯……」范冰卿将就几句呓语,飘渺到需要凑耳朵过去听,「农耕,有工具就好……不复杂。」
工具?
一瞬间,夏毅然忆起当初吴法医提到,糖果屋似的屋饰。自从他取回终端机以後也看了看,资料所显示的3D建模,简单构建出一幢剑兰花别墅,风格独特,单就形象本身,可说是富丽堂皇的标准写照,但绝对不襄括在美轮美奂的范围以内。
资料上的只言片语,一笔带过剑兰花的装饰物,皆是由范冰卿亲手制作。
很奇怪不是?能在军区私自建立违章建筑,可见是经过同意的,能由谁来同意,绝对不会是范冰卿。
所以,自幼活在父辈庇佑下,久久不得见面,迄今为止,所表现出来的性格,都偏向於恬淡逸然,不张扬,不冲动。
……这样的人,真的会杀害亲人?而且是用最冲动的方式?
「你真的会做,别骗我哦。」夏毅然装作质疑。
多莉虽然没想这麽多,但也举手附议,「对!你不能骗人。」
「……」
又睡着了。
这回不待夏毅然行动,多莉倾身向前,习得捏鼻子的技能。
「该醒啦,说好要帮温瑞莎姊姊,拉小指勾勾,」多莉硬是缠着人,把拳头掰开:「你能站起来不?该不会是不能站起来?」
站不站得起来,都不是应当在男人睡觉时候发问的话题。
直到黎明,直到正午。
从站起来这个千万年来的进步,轮换到顶着大太阳,迈不动腿,宁可在树荫下蔽日,范冰卿手持树枝,没有笔也没有图纸,画起方圆来倒是端正,苦於在场没几人能够看得懂,并不晓得上头的文字图样代表的是什麽。
温瑞莎没想到,所谓的帮助就是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她既然不能理解,也就无所谓行动,面容忧思不减反增。反倒是抽空来探查情敌的强尼,开始还只是不屑,观察久了,发现些许门道,脸色愈趋沉抑。
所幸,大半时间范冰卿都在沉睡。
孤儿院的孩子们已经发现,不论到哪儿,只要不危及生命,本昕先生去哪都能入睡,还不带打鼾的。想叫醒他,直接上手捏鼻子就好,特别有用。从夏毅然带头的坏风气,已经扩展到就连最为扭捏的温瑞莎,都开始觉得不捏鼻子有点小亏。
午後和煦,春光明媚,「画好了?」夏毅然和多莉在忙里偷闲。主要是多莉不愿意学针织,四处寻找共犯躲懒,藉口帮忙本昕先生,自个儿在地上画几个格子往里面跳。夏毅然左右没事,托着腮,似乎很感兴趣,但也觉得范冰卿画得,就像是历史博物馆起出的产物,应该是有专门研究过,可惜早先夏毅然并没有关注这方面的领域。
「嗯。」范冰卿搁下树枝,阖眼,「请个木匠,和铁匠,打些小物件……叫那个,去打工的找。」
他画得是曲辕犁,翻土用的,主要是能节省人力畜力,绘制也简单。不过,为了方便解释,他在解构拆分用了点心思,加之断断续续的睡眠,无缘无故空耗上午,接着准备乾等打工仔回来。
打工仔强尼是早晨走的,估计得到了晚上才有可能归家,算算时间,范冰卿大概是想把下午时间也给虚度殆尽。
「你画得这是什麽呀?」多莉好奇,想拿脚踢踢。
夏毅然也不清楚,但不妨碍他出手阻饶:「不行碰,还得给温瑞莎姊姊看。」
不过,人物想法的逻辑还是要圆回来的。
「他说不定在敷衍我们,」夏毅然把多莉牵到一旁,咕嗫耳语:「我们不上当,先去找温瑞莎姊姊,让姊姊把人找来,这样就能把骗子揭穿。」
「好呀,」多莉激动地活蹦乱跳,秒速变回淑女,警惕地眄一眼范冰卿:「不告诉他,我们快走。」
「你去找,我监督他。」
多莉大力点头,「嗯,看紧点!」
夏毅然瞧着多莉跑远,含笑不语,对将来的蓝图油然而生,很是想要生个女儿爱护。
慈父笑转瞬即逝,夏毅然回过身,发现范冰卿又再看他。
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嫌疑人当着别人面前,永远都是一副打瞌睡的模样,等其他人背对他的时候,反而乐意睁开眼来。屡次被发现,既不解释也不作为,颓丧地一语不发,明明有双好看的眼。
夏毅然暗叹可惜,旋即又觉得奇怪,他何必在乎一个男人的相貌?
「你和……」范冰卿似是迟疑:「和多莉,说什麽?」
「不告诉你!」夏毅然随口敷应。
他手持几粒小石头,抛扔着抓石子,乍看是在专注玩游戏,暗地里始终观察着范冰卿的动静。夏毅然清楚,现在所持有的儿童身份,虽然可以降低嫌疑人警惕性,但要是表现得太过精明也不行,形迹可疑的人,又如何能博取信任?
所以故意点儿,越容易被发现,就越会让人信以为真。
於是,范冰卿也发现自从女孩跑走後,留下的男孩频频活动,已经好几次扭脖子看他了。
「过来吧,」范冰卿话说得漫不经心:「到我旁边坐。」
夏毅然拾起石子,抬头问:「你叫我?」
「嗯。」
夏毅然迟疑,确认范冰卿没有其他意图,矜持地一步一步往七叶树挪,後来觉得安全,放开腿跑过去,就地盘坐,手里的石头才刚放下,睡迷糊的某人忽然就伸手捡走。
一个男孩,正常不会觉得石头有多难得。
「你也要玩?」
范冰卿歛眸,视线集中在伊恩握着东西的拳头:「嗯。」
「知道规则吗?」夏毅然给范冰卿分享,主动上交玩具:「不知道的话,我教你。」
谁知道,范冰卿拿了石子就不松手,背脊倚靠树干,又开始闭目养神,梦从周公。
夏毅然莫名其妙:「你到底玩不玩?」
他正准备上前捏人鼻子,范冰卿却已经有所防范。
「停,」淡色的薄唇轻启,少年恬然,轻语道:「只是,看着有些烦。」
那又为什麽要我坐过来?
夏毅然站起身,不在乎被抢走的那些石子,拍拍裤管上的灰土,他又去别处寻点能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未曾细想过,他在范冰卿心中,其实没有被涵盖在『烦人』的范畴里。
少年乌黑的眸子,泛过一刹轻嘲。
……我到底又在做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