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先进行AR(有歌声与伴奏的音源)的舞蹈排练,不唱歌,不讲求动作精细,只看各位置的效果进行调整。
跳了两轮後稍作休憩。
孙妍沫感到愧疚,偷偷把知恩姐拉到旁边道歉。
金知恩摇了摇头。「我也选择陈萱,她目前的表现比你亮眼。」
「可是……」
「你身上有一些特别的什麽,目前还看不到,又或许是我看错了。」
金知恩说出心中的想法。她赌的是孙妍沫的可能性。
那样的东西依然没有发生。一百年来没人看过黑天鹅,断定黑天鹅不存在世上,直到某个人发现了黑天鹅,百年理论彻底失去了意义。然而,只要始终没人去到那里发现这只黑天鹅,这个理论就是绝对的真理。
孙妍沫又开始想一些负面的问题,她不能继续想下去。她不能期待每次总会有小个子游过来打醒她。
距离总是个问题。
「妍沫,换你拍宣传影片。」
「啊!」孙妍沫完全忘了这回事。
高大的经纪人熊熊脸上不带表情,好像那是多余之物,而他只需要正确的知识与行动就能完美胜任职务。有别於精壮的身躯,一对眼睛细细小小,整体的比例尺拉到这部份似乎就歪掉了。
孙妍沫现在很庆幸能喘口气,毕竟心情太复杂了,需要花点时间整理。
她赶紧跟着熊熊走,来到三楼的中庭花园,摄影团队已经架好器材。影片概念是滑板少女。孙妍沫的滑板资历放宽来说有六年,虽然唯一有自信做好的动作是脚尖翻板。
事前和制作团队讨论,她可以在无障碍坡道尝试几个简单动作。孙妍沫现在有了完全不同的念头,她或许可以尝试滑板上竿,这条坡道最後一小段的扶手非常适合,成功机率大概有六、七成。
总是不断失败再不断挑战,导演没说过她只能拍一次。十次里只要有六次成功便行了。
孙妍沫不认为金知恩反反覆覆的态度是在戏弄人,所以觉得现在必须做点什麽才行,比她认为她应该做的更多。
「──拍摄方式就按这个程度来进行,没问题吧?」导演拍着手。
「啊!」
现场工作人员望向叫出声的孙妍沫。
「没问题。」孙妍沫回答。
事前规划非常详尽,包括光怎麽打,她要从哪边面对镜头。不小心漏掉导演一、两句提醒应该不成问题。
孙妍沫站在斜坡上方,脚顶着滑板,板面有一只漂亮的银燻色虎斑猫。
天气晴朗得露出一抹薄月,中庭花园有泥土晒乾的气味,开满紫舟状花的苦楝遮住无障碍斜坡,阳光彷佛经过竹筛洒成一片细碎。孙妍沫左脚踏上滑板,右脚往後一推产生动力。
速度比想像中快,轮子发出骨辘骨辘的巨大声响,滑板快脱离鞋底似的。
她一定得证明自己,从某个地方──
孙妍沫後脚跟如压缩的弹簧瞬间点板,轻盈弹起,她准确抓到那微妙的施力点,前脚四十五度拨开,板身在空中如子弹旋转,板背接触到扶手杆,她的双脚同时踩住滑板。
她正踩着滑板自由飞翔。
开心不过一秒,滑板突然在双杠扶手上失去控制,速度太快了,板尾翘起,如失速的飞机拉着她下坠。
孙妍沫在半空中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让脸受伤,双手摊开护住。
她的膝盖先着地,在石子地面上摩擦,彷佛着了火。孙妍沫刚开始还搞不清楚怎麽回事,她想站起来说她没事,却无法移动身体。
她的脑袋轰然巨响,一片空白。
手掌有细微的异物感。
腿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起得来吗?先上来。」
经纪人熊熊扶起她,孙妍沫松了一口气,只是因为冲击力让身体暂时无法动弹罢了。放松了,疼痛马上排山倒海袭来,她痛到打起寒颤,觉得整条腿彷佛浸入冰水。
她低头看了伤口,差点晕厥,左膝下方有像是被猫抓过的伤痕,主要是集中在右腿,膝盖有大面积的出血状况。实在是很痛,孙妍沫一步也走不了。
经纪人熊熊蹲下来,轻松将一百七十公分的她背在身上,果然有些事还是得交给男生。孙妍沫不禁想如果是金瑜背她,恐怕会像是发生命案,屍体的两条腿在地上拖移吧。
她依然保持乐观,毕竟没有伤及骨头,不至於影响练习,只是在画面上看起来蠢了点儿。
直到被送进了医护室,乳胶手套在医生手上发出静电声,生理食盐水冲下去的那一刻,孙妍沫马上惊觉不妙,这完全是反人类行为。冲洗一遍之後以优碘消毒,再用食盐水冲洗,接着棉花棒把伤口里的脏污清除掉,好像是把更多异物塞进膝盖,差点嚎啕大哭起来。
医护人员一直在旁边跟她说做得很好很勇敢。孙妍沫想自己正是做得一点也不好才会沦落至此。
盖上石蜡纱布,涂抹抗生素药膏,用纱布把两边膝盖与右手掌包覆起来,看起来就像米其林宝宝。
「对不起……我的滑板……」孙妍沫小声的说。
熊熊皱起眉头。「等等帮你拿。」他专心听着医护人员的叮咛。
她们很特别,当然不是到改变世界那种程度。A&R部门有非常远大的计画,她们是计画的核心,不容有任何闪失,身体不能有伤疤,就算是矫正视力、牙齿、刺青、动整型手术都必须经过公司同意。
正因为她们弥足珍贵,制作人才将她们视为员工每个月给予生活费(实际上并不纳入法律规范)。
医护室的门打开,抱着滑板的金瑜怒气冲冲走来,这瞬间甚至比经纪人熊熊更吓人。
「你难道是不折不扣的笨蛋吗?」金瑜劈头说道。
「呜。」
「你知道吧?」
「啊?」
「你就是个笨蛋。」
竟然运用技巧连骂两次,孙妍沫的眼泪几乎都涌上来了,她皱起鼻头默默吞回喉咙,毕竟看到自己的滑板还是挺开心。
「痛吗?」金瑜拍拍她的头。
「嗯。」孙妍沫拼命点头。
「真是笨哪。」
「第、第三次……」
「好了,我要回去练习。」金瑜把手移开冷酷地说。「剩下的就交给你们的队长。」
知恩姐果然也来了,还有经纪人姐姐、K.June老师、组长,以及节目的助理导演。
金知恩似乎和经纪人熊熊很熟,她没有第一时间对孙妍沫嘘寒问暖,反倒是问了熊熊还能不能继续参加比赛。
孙妍沫其实也没能听懂医护人员的话,大概是伤到了真皮层吧,并不是那麽容易好的伤口,实际上……
「勉强活动会导致伤口难以癒合,更严重有可能留下疤痕。」
「不过这样的话──」
助理导演和熊熊交头接耳,应该是严肃的场合,孙妍沫看见熊熊微蹲来弥补两人的身高差就觉得很有意思。
「默默,你还能跳吗?」金知恩语调温柔,没有丝毫责备意味。她要妍沫自己选择,无论哪一种答案她都可以接受。
「我可以跳。」他们有志一同望来,自己恐怕具备隐性能力,随便讲什麽都能引起大家注意。「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跳,我想要跳。」孙妍沫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简单的演技,毕竟她的身体痛到快飙泪了。
「该怎麽办呢?」K.June老师双手一摊。「我想我们需要先开个会。」
金知恩没有跟着老师们出去,她留下来陪伴孙妍沫。她说分组对抗的抽签已经结束,她们《BlackDress》要对上的是《StarryNight》。
偏偏是优姐那一组……
孙妍沫最不想对决的组别。
她开始怀疑这不单纯只是运气差,好像一切有因果关系。她们终究要捉对厮杀。也许上天是在告诉她们不要心存侥幸。
「这是你画的吗?」
金知恩颇有意思端详她的滑板。
「嗯……」孙妍沫伸手拨掉卡在轮内的碎石。「画的时候,母亲觉得我在做浪费时间的事。」
「画得很可爱唷,像是真的猫。」
「这是我养的猫,叫加加。」孙妍沫忍不住裂开嘴角。
「想要去看看ZiaZia。」金知恩说。
「什麽?」孙妍沫看见知恩姐眼中的笑意。「噢,当然好。」她从没带过朋友到家里,母亲的反应难以预料。不管怎麽想都无法描绘母亲穿着围裙,帮她和她的朋友准备饼乾果汁,以及美味家常饭的模样。
不幸中的大幸,公司有条件同意孙妍沫继续出演下一集节目,她要在老师与医护人员陪同下进行训练,每日的伤口清创必须确实。
孙妍沫担心万一练习时间不足,她会拖累其他成员。在老师面前跳,和站上舞台是完全不同概念。就像骑脚踏车上人行道与开车上高速公路的差异,连滑板都可以让她摔成笨蛋,不敢想像这样的练习量站上公演舞台,无疑会造成连环车祸。
「所以,你能解释为什麽导演说路面涂了很滑的水泥漆,不要做特技动作,你却坚持做了?」助理导演问。
「我没有听到导演的指示,抱歉!」孙妍沫爽快承认。
她该抱歉的人是自己,熊熊这麽说的时候她不是很了解。当天晚上,孙妍沫被带去大医院换药,撕开纱布的瞬间像是被烫熟剥开壳的虾子,她差点以为又发生了一桩事故,後来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发出来的尖叫。
熊熊的说法彻底击中她痛处。
不仅如此,沾满食盐水的棉花棒像一把利刃在伤口内挖来挖去,奇怪液体冒了出来,如黄石公园涌泉,相当精采。孙妍沫痛得哀号,又因为哽咽差点把自己呛得窒息,知恩姐就在旁边,她不想丢脸,硬是把眼泪鼻涕吞回肚子。
等到清创结束,孙妍沫已经痛得没办法靠自己走路,稍微移动,膝盖就要撕裂似的。经纪人替她买了一把腋下拐杖,至少免除了把她背来背去的烦恼。
「经纪人哥哥……」孙妍沫转了转泪汪汪的眼珠。
「直接说吧。」
「可以别告诉父母吗?」
说出这番话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了,幸好车内播着BrunoMars不知道是哪一首但肯定是相当欢快的歌,否则孙妍沫就要戴起耳机假装自己刚刚没讲过那些话。
「依公司规定,你们有任何状况都要通知家属。」
「不过,」孙妍沫摸着冰凉凉的耳垂,感觉腿上的刺痛舒缓了些。「我现在是住在芝山的家。」
金知恩忍俊不禁。
「理由呢?」熊熊打开方向灯,在十字路口的干道上等待号志灯变换。
「母亲──妈妈她会不准我再继续比赛……」
孙妍沫不确定熊熊知不知道她曾经离家出走。
熊熊没有回答,大概也不是他能作主的事。
母亲并不是一开始就反对她走这行,直到Rana徵选上了韩国的选秀节目才开始改变态度,要孙妍沫好好想想自己适不适合继续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孙妍沫觉得只要跟这行业有关,无论好事或坏事,跟母亲沟通都必然无法得到良好成效。她宁可三缄其口,也比花上好几个礼拜或好几年的时间去进行可能根本没有意义的协调,对自己而言更有效率。
那天晚上她睡得并不安稳,作了每个人都离开了她的恶梦,那不是连贯的画面,只是某种预感。她尝试离开原地却毫无办法,她知道她的脚被一颗大石头压住了,痛得她哭出来。她必须要搬开,没有人会替她搬开。
孙妍沫抽搐了一会儿,惊醒过来。
膝盖彷佛被夹子伸进来撑开似的。她环顾四周,确认自己的位置与自己的成立方式,她是孙妍沫,这里是芝山合宿舍。她正在参加选秀节目LASTDANCE,她进入了前六名。有谁离开是幻觉,疼痛的脚不是幻觉。
她把棉被拉下来蒙住头。
难以言喻的寂寞涌上心头。
没有一件事是对的。
连她都不理解自己了,又怎麽能期望别人理解她。更傻的是,她们站上舞台就是在追求他人的理解。真像是没有尽头的回圈,每个人都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