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LASTDANCE — 黑天鵝1-5

因为那年冬雨冻如针,而她没能得到黑天鹅的角色。如果不是,她会为了自己在这天成为女人稍微感到自豪吧。

现在,她只能想办法收拾残局,清理地板与裙子上的血。小脑袋响起红色警报,平时她会上网找解决办法,现在光是拖地就分身乏术,况且她根本是一台移动型脏污制造机,也就是她拖过的地方又马上脏了。

她考虑良久,顶着一头鸟巢,蹒跚下楼。

在厨房准备蔬果汁的母亲露出无法理解的神情。

「哎,你这孩子是不是还没睡醒,穿个衣服拖拖拉拉。」

与其说没睡醒,更精确的说法是她根本没睡。

「初潮。」孙妍沫突然不受控地蹦出这个词汇,她摇摇头试着让自己清醒:「那个……我好像来了……」

母亲似乎吓了一跳,她放下手边工作,「你先去洗一洗。」她说,头发也要重新绑过。

表情很是复杂。

孙妍沫像被吉赛儿的幽魂附身般摇摇晃晃来到浴室──被抛弃──依然跳舞乞求爱怜。

母亲时而温柔时而严厉,常使她陷入矛盾,或许从一而终还能用更稳定的姿态来应对。孙妍沫总是不清楚她想要什麽,光要厘清就耗费大半心力,没有太多空间去思考不是她,而是自己究竟想要什麽。

母亲不满意她这次得到的角色,现在却温柔绑起她的头发,教她怎麽使用卫生棉条。混乱在母亲手中迎刃而解。她觉得那很像魔术师,也就是切断的东西可以轻易地在她手中接回去。

「你现在是女人了,今天就好好表演,我买了阿玛迪斯蛋糕放在冰箱。」

因为偶尔这样做,孙妍沫才会无法忍受。

她逃进天蓝色SUV,勉强喝下母亲准备的蔬果汁,芹菜臭味往上冲,她硬生生把某些东西压回胃里,拼命吞咽口水。

这副德性不知道该怎麽撑到表演开始。爸爸在车上放着诙谐的《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序曲。平时她很喜欢这首曲目,然而这出剧在首演时遭遇挫败,罗西尼在舞台上不仅换来许多嘘声,甚至还被观众丢橘子,听起来就是不祥徵兆。

爸爸肯定没考虑那麽周详,在她下车时配着天鹅湖曲调大喊:「沫沫,噔──噔啦噔啦哒啦哒──你是──天生的女主角。」拉长尾音,深怕别人不清楚他练习了多久。

老师先在外头将她们集合,从剧场侧门进入待机室。孙妍沫做完暖身,从包包拿出FREEDOFLONDON芭蕾鞋,英国制缎面硬鞋,软硬适中,脚背轻轻一踮一弓就能推出很美的形状。

孙妍沫用软布缠好脚趾套上矽胶垫,折了折舞鞋,将脚套入,接着开始打缎带,交叠出漂亮的X,打上小结塞进缎带内。不可思议的是,每次花时间慢慢穿舞鞋,心情就会平静下来。对她而言,如果练习芭蕾有一丝吸引她的地方,就是这份自然而然的宁静感。

进行首次彩排。这是她们班和胡桃钳班第一次合作,耗了不少时间针对走位动线,幸好胡桃钳班大多担任小天鹅,已经练出了默契。然而大家的情绪都很紧绷,场面一度混乱,老师们同时间指示不同分部,形成多头马车前进。

观众的注意力往往集中於主角群,没有一定程度的专业,无法发觉绿叶的生长方式,因此老师们也不过度苛究她们的表现。草草排练完毕,到待机室用餐,等待下午最後一次排练,接着就要化妆打扮。

孙妍沫捧着让整只手油腻腻的排骨便当,没有半点胃口,浅嚐两口随即放下筷子,等着有人先去倒厨余,她才名正言顺把几乎没动过的便当丢了。

突然听到抽噎声。

没有谁在舞台上被责骂的印象,毕竟一一挑出错误实在没完没了,不是太明显的失误,老师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孙妍沫余光一瞥,那瞬间,有乾乾的东西掉进心脏,那个东西很小,质量却很大,於是整颗心彷佛跟着光吸入黑洞之中。

那个女孩有一张甜美的异国脸孔。

孙妍沫彷佛要对抗这股错乱的引力拼命用手撑着。

模糊的隐约印象,感觉却深深残留在体内。她记得曾经有一天,坐上开了好长一段路的车子,不知道是在台湾东部或是西部,不知道是清晨还是午後,兴奋与疲倦感交互侵袭。她好不容易从摩天楼的玻璃反光中逃出来。爸爸摇下车窗,经过大片散满光点的树荫,那是毫无杂质直入瞳孔的强烈光线。

美得像是要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摧毁殆尽似的。

那就是这个女孩,这样强烈的预感,於是人事时地物再也不重要,只要记得这一刻的瞬间就行了,以後无论经过多久都不会忘记这份悸动。

孙妍沫不喜欢自己这副模样。

因为太悲伤了。

她会爱上对方,无可救药的。

「老师先帮你擦药水,如果还是很痛,今天就不要勉强上台。」

「好……」女孩低声说道。

孙妍沫没有考虑太久,走到她面前。

女孩有些惊慌,捏紧用来擦泪水的卫生纸。孙妍沫的绰号是艾莎公主,不是当公主,而是当艾莎,也就是她不笑的时候感觉就在生气,加上比同侪高出近一颗头,似乎确实有些吓人了。

孙妍沫蹲下来,视线比对方略低,这是动物常见的动作,表示屈服示弱。这麽一看真是不得了,女孩一双琥珀色眼珠,连水晶体的细致纹理都能看清楚似的。

「那个──」

外国女孩如小鸟歪着头。

「我可以比一下你的脚吗?」

「嗯。」

孙妍沫被她吸引住,不太记得自己要做什麽,迳自盯着她瞧,女孩露出笑容说:「It\'sfine.」

孙妍沫把手指塞进她的鞋後跟,几乎没有空隙,CAPEZIO芭蕾硬鞋,对脚宽的舞者不太亲切的鞋款,没有磨损痕迹,恐怕是为了这次演出特别购买。

孙妍沫小心翼翼脱去,看见皱在一起的五根脚趾也不禁皱眉,很明显是为了好看所以选择不适合自己的窄楦头。

孙妍沫犹豫自己该说英文还是中文,不过对方的中文说得不错,所以也没必要纠结吧。

「你叫什麽名字?」

「Rana。」

「Rana,我鞋子的尺寸和你差不多,这双是英国制的缎面鞋,比较柔软,我想你可以穿这双上台。」

「你呢?」Rana凝视她。

「如果你不介意,我穿你的鞋子。」

「不会介意的。」

露出这种人畜无害的笑容,不是在拨撩她吗?孙妍沫什麽话也说不出来。

「我记得你,你是上次演出白天鹅的人。」

「你在吗?」

孙妍沫不可能没有看过她的印象。

「我在观众席,离你们很远的地方,但那都不重要对吧?」

「不重要……」

「因为现在是在这里啊。」Rana握住她的手。「我喜欢你的白天鹅。」

孙妍沫觉得好丢脸,赶紧转移视线,从包包拿出痛点凝胶,撕开Rana脚背上的OK绷。一元硬币大小的伤口,一定很痛吧,除了刚磨破的新伤口,还有大大小小蜘蛛网状的旧伤。

「为什麽想站上舞台呢?」

甚至做到了这个地步。

「我不是说过了吗?Hello,anybodyhome?」Rana挥了挥手,露出整齐白皙的牙齿微笑。「Oh,I\'mjustkidding。我看了你的白天鹅,有很多想法,我觉得你让舞台产生了可能性,那非常特别,你很特别,这个年纪却有那样子的演出,我想亲眼站上这个舞台,找到那个是什麽。」

完全听不懂她在讲什麽,不过对方的年纪也没有比她大多少吧。

Rana会大失所望,排练的时候一定发现了,这次孙妍沫什麽也不是,只是只小天鹅,这不是属於她的舞台。虽然不清楚那个究竟是什麽,她可以确定的是今天肯定没有。

依然对她讲出这番抱有期待的话又有什麽作用呢?

她讨厌R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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