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上五年级,照惯例要分班、上台自我介绍。
这次和我分到同一班的老同学是赵明庆。说起他,自从三年级经历「隧道女鬼事件」,以及後来的「捡红包事件」,他对於鬼神之事非常笃信,原本大大咧咧、快言快语的个性收敛许多,变得既乖又老实。
轮到我上台了,见到赵明庆,面对如此好相处的人,我情不自禁涌现出愉悦之情,内心感到十分轻松。我流畅自如地介绍自己的兴趣、嗜好,因为曾经上台领过观察手册的奖,我的介绍大部分就着重於木雕,引得台下不少同学的热议。
我笑了,发自内心地笑,国小的这几年,每次在台上发言,从未像这次一样,我深深感受一切尽在我的掌握。我有预感,我在这新的班上,不用再担心交朋友的事了。
果然,刚一下课,就有好几位同学来我座位旁找我说话,我眼角的余光则瞄到,赵明庆独自一人走出教室,或许是要找以前的老朋友也说不定。
找老朋友,可不是一件好事。有时候,你寻寻觅觅,走过好几个班,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位以前还说得上话的朋友,却发现他和身旁的新同学有说有笑。
厚着脸皮前去搭话,他也不至於无情无义不搭理人,回了个招呼後,便继续和新同学聊天。这时的自己,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滋味说有多不好受,就有多不好受。
不过,我并不觉得赵明庆会那麽惨,他虽然性格有些变化,但还不至於像我以前一样内向。
有同学说想要看我当时得奖的观察手册,我摇摇头,表示东西不在我这里。事实上,我的观察手册交出去後,就没有再还给我过,估计全校就只有我受到这样的待遇。
众人直喊可惜。
我笑了笑,「虽然不在我手里,但是,去教务处的展示窗就可以看到了。」
我的作品被教务处强制徵收了,因为我突破正常观察手册的创作形式,开创了先例,使得老师们坚信观察手册这个项目大有可为,能够培养、锻链学生的创造力,往後的暑假,通通要加入观察手册这一项作业。
老师们很期待下一件超越一般水准的作品。
讨论一番,众人决定就下节下课一起去教务处看,而我身为话题的中心,当然无可避免,也是要走一趟。
大家看着我的木雕,向我询问制作过程及他们脑中的疑惑,我不厌其烦地一一详细解说,下课时间不长,回答几个问题就打上课钟了。
跑回教室的过程中,我回想窗内的观察手册,我发觉它对我而言,已经不再有任何吸引力了,当初感到引以为傲,现在却只觉得平凡至极。我全部的重心都投入在如何使木船乘风破浪。
我和新同学相处得很愉快,但我清楚,这只是一种表面的交流。也许他们之中,有人是真的想把我当作能分享心事的朋友,我对他们却完全没这样的想法。
人与人之间不应该随便划分等级,可老实说,一千、一万个普通朋友都比不上筑幸一个人。
等待筑幸的日子里,我除了继续试验木船,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跑步,我常常在隧道里来回奔跑。因为没其他人来,加上隧道呈直线状,路上无阻碍,我会闭上双眼,享受全身融入黑暗,只管往前冲刺的特殊爽快感。
我感觉这样跑似乎比较不会疲惫,唯一可惜之处就是,跑一段时间就会碰撞到隧道的两侧。
这并非是没有意义的活动,一阵子过去,我能明显察觉自己的体力变得更好,跑步的速度加快了一点点。
我喜欢跑步,因为跑步是我所知的运动中,我认为最不需要技术的。摆动手臂、迈开步伐,身体就跑了起来。
换句话说,只要重复这些简单的动作,就能与其他人一较高下。跑步是非常直观的运动,谁先越过终点线,谁就是赢家。
我非常喜欢这种乾脆地分输赢的运动。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跟超能力有关。
我认为超能力、体能和脑力什麽的,通通都是我们身体所具备的能力,只不过,超能力被牢牢锁在最深处,是种潜能,所以,一般人才无法使用。既然超能力也源於体内,那麽藉由跑步锻链身体,搞不好有天就能激发超能力也说不定。
汗水如雨淋,一阵微风吹来,无比凉爽,甚至让我感觉有些冷。
我不敢吹风吹太久,便从书包拿出毛巾擦拭汗水。
我的口袋其实就有手帕,但手帕是为了留给筑幸使用,万一我现在用了,筑幸碰巧出现,然後需要用手帕,那就麻烦了,所以,我都会另外再带一条毛巾。
把毛巾挂在脖颈上,鼻孔呼出几口沉闷的热气。
望向隧道的另一端,微小的白色隧道口,小得彷佛随时都会闭合。
跨坐上脚踏车的椅垫,我头也不回地返家了。
一月初,除了体育课,我已经不太常跑步。
身着学校的厚外套,在溪边放下木船,不免会接触到溪水。溪水虽未结冰,却冻彻血与骨,放小船本来是个游戏,然而,在这样的季节,却变得像是酷刑。
我捡起翻覆的木船与石头,低头沉思。
木船一直都有定时进行替换,石头则都是同一颗,会不会是经过无数次的浸泡,石头被水蚀去了一点,重量因而改变?不,应该不太可能,每次石头泡进水中,我都很快捡起来,并用布吸乾水。
筑幸就是在这个时间点回来的。
我们都知道彼此就读的学校,只是不晓得对方所在的班级,所以,如果我真的想早点见到筑幸,大可在之前的时候,到筑幸的国小附近碰碰运气,但我并没有那样做。
我不确定筑幸实际上是怎麽想,这仅是我个人的体悟。
我觉得有些事情,筑幸并不想让我知道,唯有她愿意说出来,才代表她准许我往她更靠近一步。我不能擅自去打探她的隐私,那会破坏我们之间的信任与情谊,她之所以总是在隧道与我见面,是因为这是我们默契开始建立的源头,也是因为在这里,她可以无所顾忌,在我面前呈现她最好的一面。
我以为我很了解筑幸,可是,现在我却有点看不透她。
这天下课,我依旧飞速到达隧道。
刚过隧道一半的时候,我就望见远处有一道牵着脚踏车的身影。
我用力踩着踏板,早一秒也好,想要尽早到她身边。
一见到筑幸,我高兴地向她打招呼。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微微扯了扯嘴角,又恢复成冷漠的样子。
我以为她心情不好,所以,就先分享自己这几个月的生活大小事,可讲着讲着,我发现有点不对劲。以往,就算筑幸心情再差,她也不会一声不吭,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样子简直像是回到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不对,或许还要更糟。
我边讲边偷偷观察她,发现她双眼无神,明显没有再听我说话。
我想起来,我忘了讲暑假时木船成功渡至下游的事,但是,现在讲有用吗?恐怕筑幸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无法与我分享那份激情。
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什麽事?
结果,筑幸一语不发,待到平常道别的时间,她稍微恢复点精神,向我说再见,就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从这刻开始,我心神不宁,不停在想她隔日会不会再来隧道。
我感到极度恐惧,难不成我就要失去她了吗?
手指压下煞车把手,想要回头去找她,却怕惹她讨厌,说我大惊小怪。
我咬牙忍了忍,决定信任筑幸,如果她真的都不来了,大不了我再想办法去她学校附近找她。
隔日,她还是来了,但还是一样沉默。
我试着问她演戏的情况如何?不料,她竟冷冷瞪视着我。
她的双眼水汪汪的,似乎夹带一丝怨气。
我吓到了。
如果说,以前向我哭诉的筑幸是柔弱的水,那麽现在的她,就是足以伤人的冰棱。
虽然後悔问了那问题,我也藉此找到她变成这样的原因。
我心慌地移开视线,意外看到她膝盖以下有几个黑印,大概是瘀青。我想看清楚些,微俯下身躯靠近她,她恰好背过身去。
瞅着她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我尽可能保持安静,蹑手蹑脚靠近她。
我双手握在她两边的上手臂,一个施力,想要带动她,把她转过来。
没想到,她身体却抖个几下,挣脱开我的手。
我感到很受伤,我们如此亲密,她从来不会抗拒我的接触,而现在的她……
她面向我,咬牙闭眼,脸皱成一团。她睁开双眼,表情不悦,不过,瞪了我一眼後,突然就软化下来,咬唇沉默。
这时,我察觉自己双眼发热,会不会是因为我面露悲伤,她的态度才有了变化?这麽说,她还是在乎我罗?
我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从书上看到的故事,她坐在我身旁专注地听着。
今天看起来又要毫无对话地结束。
筑幸起身非常缓慢,有种违和感。我苦苦思索,想出了一个极为可怕的推测。
我想要抱头尖叫。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背後彷佛爬满了毛毛虫,浑身发麻。
我发出与平时不同的声音,犹如被掐住脖子的鸡,尖声问:「筑幸,你的衣服底下是不是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