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内,我拿起那罐未喝完的芭乐汁,跟在那对母子身边。
我有点迷茫,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麽。
要一直跟下去?可是,理由呢?我想不到。我只知道继续跟随他们不太妙,也许会被当作掳童嫌疑犯。
可能老天爷不希望我继续做傻事,祂安排了另一件事打断了我。
我听见不远处有个女孩在哭泣。
顺着哭声,我找到了那名女孩……更确切地说,是女童。她的脸庞非常稚嫩,年纪比刚才那身着制服的男孩还小。
她的父母在哪呢?怎麽放这麽小的孩子独自一人?
女童穿着短袖上衣和七分裤,坐在地上。
我问她发生什麽事,她指着膝盖,抽噎地说自己跌倒了。
我从口袋拿出手帕,轻轻地为她拭泪。
「小妹妹,你爸爸妈妈呢?知不知道他们在哪?」
她猛烈摇头,说:「我和爸爸一起出来买的,然後,爸爸就突然离开我了。」
听她的说明,感觉像是爸爸抛弃她了。她的年纪约五、六岁,都养这麽大了才弃养她,是不是有什麽难言之隐?又或者,是女童误会了?
这下麻烦了,我是要留下来,等她的爸爸呢?还是直接送她去警察局?
突然我发现到,周围有好几道不同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我没空去观察他们的眼神蕴含什麽情绪,只是心里仍不由自主对他们冷笑、不屑。
有那个时间打量着我,还不如伸出援手,帮帮这位女童。
「柔柔、柔柔,你在哪啊?」粗犷的男声大喊着。
「爸爸,我在这里!」女童凄厉的叫声,让我心疼,回家後,她的嗓子肯定哑了。
我对她的爸爸感到愤慨与不满,为人父亲,居然连照顾女儿都做不好。
两个男人从马路对面的五金行向我走了过来。
其中一个略微发福的男人见到女童坐在地上,加快脚步,然後拥抱着她。
我见他满脸疑惑,便将来龙去脉叙述给他听。
他笑了笑,主动握住我的手道谢,「这孩子也真是的,明明叫她不要乱跑,结果一转身就不见了。」
平常的话,我一定会狠狠训斥这父亲,不过,看在另一个男人的份上,就姑且闭嘴吧。
「华园,真是巧啊。」吴品轩面露惊喜。
发福男见我们俩熟识,以及女儿膝盖受伤,没说几句话就告辞了。
「他是谁?」我问。
「我的一位学弟的老哥。」
「哼,这关系可有点小复杂,他难不成是什麽大咖?」吴品轩的工作是跑业务的,他曾向我吹嘘,认识几位不同行业的大老板。
「他不是,」吴品轩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刚才那一幕让你对他没好感,但是,你不能仅凭表面来判断别人,至少他很疼女儿,不是个坏父亲。」
「是吗?那算是我看走眼罗?」吴品轩为发福男讲的几句好话,让我稍微冷静。
「一阵子没见了,我还没吃晚餐,一起来怎麽样?」
「瑞阳和博裕呢?要顺便邀他们?」
吴品轩摆摆手,「不用不用,我们平时很常见,都快要变成三胞胎了,今天就我们两个。」
我们一前一後骑着机车,来到一家饭馆。
点好菜,送出单。老板娘把饭菜端上桌时,却多了一大盘卤味。
「这是?」
「我加点的,就这些东西,你可别骗我说你没胃口吃不下。」吴品轩半强迫地说道。
这是他表示关心的一种方式。盛情难却,我嘴角弯起,默默感激。
「嗯,应该吃得完。」
「那就好,」他瞄了四周一眼,身体前倾,小声说,「虽然这家主打的是鸭肉饭,但我觉得卤味好吃多了,你一定要多尝尝,千万别客气。」
主要都是我在听、他在讲,吴品轩不觉得尴尬,依旧滔滔不绝。
「对了,我跟博裕上个月有去逛木雕节,你的木雕被放在室内有冷气的展厅,光线很明亮,视觉效果很不错,真有你的。」
「没什麽,运气好罢了。主办方本来已经挑好要展示的作品,我的则位於候选那一梯次,後来能够参展,是因为原先的几样入选品出问题。」
「这样很好呀,人嘛,都是需要点运气才能走得更远。」吴品轩喝口汤,嘴巴咂了一声,「我先说,这可不是我的玩笑话,我一看到你那座木雕,就叹为观止。一只猫带着类似迷茫的神情,双掌扑在鸟儿的翅膀上,鸟儿张开嘴,不晓得是在尖叫还是倾诉。我当下只想到两个字:艺术!」
他夸张而激动的反应,逗得我哈哈大笑。
「谈不上艺术,只是抒发心情的作品而已。」
吴品轩手托腮,「这背後有故事啊?」
「没有,你想太多了。」
他敏锐地换了话题,「总之,你的作品能被大家看见,是件好事。继续努力,你的才华可不能就此埋没,毕竟,你从小学就开始玩雕刻了嘛。」
「但愿如此……」
「有空就多出来和我们聚聚吧,别老是当独行侠,没有人可以永远忍受寂寞,会闷出病来的。」
我点头。
吃饱喝足,我们在门口道别。
吴品轩先一步离去,我踱至机车旁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主角正是我送去参加木雕节的作品。
能够被公开展示,我当然高兴,可再多的喜悦,倘若无法实现我的愿望,终究也只是徒劳。
木雕节那几天,尽管我不在现场,我总是祈祷心中的那个女孩,可以看见我所献给她的作品,可以明白蕴藏其中的含意,可以给我个机会,让我们重逢。
希望就像是手枪里的子弹,随着时间过去,射一发少一发。
对於心里头那份名为「喜欢」的纯真感情,我还能坚守多久呢?
国小三年级的暑假前,筑幸对我说有好一段时间无法见面。
我一直痴痴等待,再度见到她,已经是四年级上学期,十一月中旬的时候了。
同样是隧道这处老地方,才几个月没见,竟带着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筑幸雀跃地朝我跑过来,脸上绽放笑容,奇怪的是,有那麽一瞬间,我却对她的脸感到陌生,彷佛未曾认识过她。这怪异的念头,只占据了脑袋短短几秒,随即烟消云散。
我向她张开双手,迎接她的喜悦与热情,然後紧紧拥抱她。她娇小身躯所带来的冲击力比我想像中还大,让我的腿因惯性後退了几步。
「华园,好久不见。」
直到听见她声音的此刻,我才获得了安心感,确信这不是虚幻,而是真实。
「筑幸,好久不见……」
想对她说「我好想你」这四个字,却紧张地不敢说出来,最後只能照本宣科说了句「好久不见」。
我暗暗鄙视这样的自己。
「看看我们,」她转了一圈,「上次见面还穿着短袖衣裤,现在却换成了长袖制服,时间过得真快。」
筑幸问我这段期间做了什麽,或者有什麽独特的经历。我很清楚,自己的生活平淡无奇,唯一能拿出来提且自豪的,顶多就是木雕了。
前阵子,我读完某本书,书上写道:「一个人在一生,坚持做好一件事就够了。」
由於书上这麽说,再加上跟我同年龄的孩子,没半个懂雕刻,让我心里产生了类似「物以稀为贵」的优越感。木雕不再只是单纯的兴趣,它昇华成一种心灵的寄托。
「上次一起在小溪玩,太开心了,我想忘都忘不了,所以我後来就想,如果有更多东西可以带去溪边玩,那一定很有趣。」
暑假时,在爸爸的指导下,我完成了一架小型水车,水车本身不实用,但瞥着它转动,既放松又疗癒。另外,我也准备好了各种样式、尺寸的小木船,想和筑幸一起征服那条溪流,一雪前耻。
第一艘船翻覆,那就派出第二艘船;第二艘船翻覆,就派出第三艘船。总有一天,会有一艘船成功跨越障碍,到达终点。
筑幸听见我这番豪语,兴奋地手舞足蹈,她称赞我,「你要是当船长,肯定不同凡响,以前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你搞不好也能发现什麽新东西,到时候,全世界的人都会以你为荣。」
全世界啊!
我认真思索着整个地球上的人有多多,然而,在有限的知识下,我最後也只能得到一个浅薄的结论──比一百个台湾相加的人口还要多。
我回以筑幸腼腆一笑,嘴巴里忽然变得很乾,没有唾液,甚至冒出苦味。爸爸是个在大海漂泊的渔夫,他的辛苦、疲惫及乡愁,经由他的口述,一字不漏地烙印在我心中。
爸爸这样坚忍不拔的男人,尚且如此,我又岂敢不自量力,妄想当个船长?海陆两隔,不管等待的人或被等的人,皆受同样的痛苦。
「不过,真是可惜呢,好不容易你雕了一堆新东西,却派不上用场。」筑幸摆动左脚踝,左鞋尖轻微摩擦地面,「现在这个时候,溪水通常都乾枯了,就算没乾掉,也不适合去玩水。」
「也只能乖乖等到明年了。等到春天,我们就去大玩特玩!」
我们伸出小指和拇指,打勾勾、盖印章,立下约定。
「刚才都在讲我的事,轮到你分享了。」
有时候,筑幸都不会主动提自己的事,非要我开口,她才会回答。
筑幸手捏着裙摆,做个深呼吸,「也没什麽好讲的,你听了不要大惊小怪。」
她不晓得,她愈是打预防针,愈可能带来反效果。
停顿一会,她说:「我去演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