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野筑幸?你是日本人?」
「我妈妈是日本人,我则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
怎麽可能?妈妈是日本人,她就得是日本人才对。
我提出心中的疑惑,她向我解释,她有日本血统,却在台湾出生,所以是日裔台湾人。
「好厉害,你懂得真多。」
她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还好啦,我以前问过妈妈,是她告诉我的。」
「那我该怎麽称呼你?有没有特殊的规矩?」
「没有,你正常叫我就好。」
我觉得念四个字太长,「可以叫你筑幸吗?」
她点头,「那我也叫你华园。」
「你的名字也有特殊意义吗?」
「嗯,我妈妈是根据汉字意义取的,她希望我能够构建出幸福。」
「很棒的名字。」
她低下头,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
垂发遮住了她的侧脸,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一直用手电筒挺耗电的,我们出隧道吧。」她说。
「那……那要去哪边?」
「都在隧道口旁了,还能去哪一边?你该不会要我,跟你一起走回你那边吧?」她眯起眼睛盯着我。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隧道内挺好的,干嘛要……」
不等我的话说完。
「你来就是了。」
我不想让她生气,咬咬牙用跑的冲出隧道。我的视线朝向地面,我清楚地看见自己越过了那条红线。
全身倏地瘫软,跌坐在地。我用颤抖的手吃力搬动双脚,使自己面向隧道。
我凝望彼端的入口,入口微微亮着些许白光,变得好小好小。
「我还能回去,对吧?」
筑幸蹲下,担忧地扶着我的肩,「你怎麽啦?没事吧?」
「我很害怕回不去。」我指着红线,「我从来不敢超越那条线。」
「为什麽?」
「因为我觉得隧道的另一端充满我不熟悉、不了解的东西,我不想去碰。」
「那样会很可惜,你一定不知道,我这边附近可以通往一条小溪,你那边可没有,对吧?」
我转头看她,对上她的双眼,我害羞地扭开视线,刚好对到她的脖颈处。
她的皮肤很白,白里透出淡淡的红,这是隧道内所无法见到的美丽。
第一次在阳光下,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
「你到过我那边。」她还真勇敢。
「没错,不过,我没走多远,连你的学校都没见着。」
我这才发现,她穿的不是我们学校的制服。
「改天我带你去溪边玩。」她拉住我的手,协助我站起来。
「哈哈,抱歉,好不容易再见面,结果我却为了点小事怕成这样。」
「又没关系,每个人都有怕的东西。」
筑幸体贴地轻拍我的背,安抚我还未消散的余悸。
待我恢复冷静,我想到了我极为在意的那封信。
开口向她询问。
她双手背在身後,身体摇摆了一下,说:「今天就先这样,我们明天再聊。」
我感到意犹未尽,想到明天还能见面,心中的失落感就被冲淡许多。
打开手电筒,我踏进黑暗的隧道。
前进一小段路,後方始终传来轻微的声响。
回头,果然是筑幸。
「你跟着我干嘛?」
「我想陪你回去。」
她肯定很在意我刚才腿软的情形,担心我没办法好好走回去。
「谢谢。」
除了秘密基地这个共通点,我没有任何地方与她相似。
她和我完全不一样,各方面都比我强,就像是我的升级版。她是光,我就是影,心底不由得做起比较。
我感到沮丧,这是当然的,不过,我并没有意志消沉,或是因而对筑幸产生嫉妒与不悦。她是我的目标,我想让自己变得跟她一样棒。
我们到达我那端的隧道口,我向她挥手说再见。注视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想,筑幸特地陪我走过来,是不是跟我此刻的心情相同?快乐的时光将要结束,令人不舍且寂寞。
她不快不慢地沿原路返回,换我跟了上去。
「你干嘛跟过来?」她的表情夹杂讶异、困惑。
「我觉得这样不公平,我陪你走到隧道中间,再各自离开。这样子,你和我各走一半的路,刚刚好。」
「这想法挺有趣。你早点说的话,我倒是就不用多走这半趟。」
「我一时兴起,临时想到的,真不好意思。」
筑幸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如一朵花,「不会,我觉得挺好。」
叩叩。手指敲桌的声音使我回神。
「小园,你怎麽都只吃饭?」
妈妈将一缕发丝拨到耳後,用筷子夹了些菜和肉到我碗里。
「我不小心发呆了。」
「发呆?」她看着我,眼神带着点好奇,「你平常吃饭,总是自己主动夹一堆菜,还会分享你在书中读到的内容,嗯……你怪怪的哦。」
「妈妈,我哪有?」
「你前阵子不是还闷闷不乐?我知道,爸爸不在家,你不想让我太担心,所以,有些事情就放在心里不说,但我反而更在意。小园,你懂吗?」
「我懂,可是,妈妈你真的误会了,我只是不清楚如何跟女生相处,所以,想着想着就发呆了。」
妈妈身体微微向前倾,「你有喜欢的女生?」
我目瞪口呆。
妈妈在想什麽呀,也太夸张了!
我赶紧否认,「不是不是,是我刚认识的好朋友是女生,我觉得她很特别……」
我稍微描述对筑幸的印象,以及我和她的聊天与互动。我没有说出筑幸就读别的国小,也没有提我们初次的相遇是在隧道,不然,让妈妈知道我跑到隧道,她可能会又难过又生气。
我们家就只有我一个小孩子,我是爸爸妈妈的宝贝,要是我出事情了,受到伤害的不只有我自己,也会连带影响我的家人。
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愧疚,低下了头。
「小园,认识女生没什麽好害羞的,我认为这样很好啊,改天邀请她来家里玩,你觉得怎麽样?」
妈妈误解我低头的原因,使我的头愈加沉重。我开始胡思乱想,想着如果有一天无法再见到妈妈,会是怎样的情景。
泪意不由自主地涌现。我不想让妈妈发觉我的异样,便垂着头,快步走去厕所。
我用湿毛巾擦了擦脸,观察镜中的脸。眼睛没变红,应该不会露馅。
回去用餐,因为心虚,草草吃了个五分饱,我就逃进房间了。
放学钟响,脚踏车迎风转进岔道。
快要到达目的地,我心情忐忑。
筑幸说过今天见,那就一定会来。
我相信她,却没把握……
没把握自己万一没见着她,心会被辗压成多少碎片。
隧道口前空无一人,我打算进去到另一头看看,就在这时,有东西碰了我手臂。
我想叫却死死闭紧嘴唇,闷闷地发出「唔」的一声,往旁边跳开。
看到筑幸顽皮地嘿嘿笑着,我松了口气。
「用手指戳了戳,没必要那麽害怕吧?」
「我是怕有其他人来,搞不好是坏人,那就糟了。」
「你说的有理,」她把手伸进书包,掏出一个木雕,「所以,你得多学学什麽叫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不拿出来,我都忘了这件事。
「你只有拿一个?」
「两个,另一个在家里。你真该庆幸都是我拿的,毕竟我只是个国小女生,没办法做什麽坏事。假如是拐骗孩童的歹徒,你就完了!」她故意装作凶恶的样子,双手成爪在空中抓了几下。
「这说法有些不太对,你终究还是没经过我同意,就拿走了我的木雕啊。」
筑幸捏着木雕的头,在我面前摇晃它,「所以,你要把它要回去?」
我摇头,「都是你的了。」
她笑得合不拢嘴。
「你很喜欢木雕?」
「没有,我是喜欢收集有趣的东西。」
「那你觉得我有趣吗?」我并没有想把自己贬低为物品的念头,只是单纯想问。
她双眼睁得大大的,微张着嘴。我们就这样四目相对好一会儿。
「我觉得你很特别。」
筑幸没正面我的问题,可听到她这麽说,我已经心满意足。
我们坐在地上聊天。
我拿出一块木头,思索要雕成什麽造型。
「你会雕小鸟吗?」她伸出手指轻抚木头。
「我不会,我爸爸会。」我跟她讲了我求爸爸教我雕刻,还有爸爸只雕动物,我只雕人物的事。
「干嘛不两种都雕?」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有段话让我印象很深刻。当你一杯最为极致的茶水入喉,其他的茶便平淡如水。最喜欢的东西,没办法拿别的来代替。」
我一开始并不懂那两句话的涵义,是妈妈解释给我听後,我才明白。
「我懂了,就像我最喜欢的动物是小鸟一样,我总是希望自己像鸟一样飞翔。」
我笑了笑,她喜欢鸟,或许雕个拥有羽翼的鸟人也不错。
「对了,昨天谈到那封信,你在信里说,有麻烦的事要处理,是什麽事啊?」
「我被班上的同学缠住了,无法偷偷来这里。」
「他们欺负你吗?」我心里有把火在燃烧。
她慌忙摆手,「不是。起因是我的名字,四个字的日本姓名太显眼了,很多人下课都围绕在我旁边,想和我聊天。二年级的暑假,我很幸运地拍了一个广告,结果,班上有人认了出来,我就成为了班上的焦点。」
「你是明星吗?」
我凝视筑幸的侧脸,白净的皮肤似乎散发着淡淡的光,宛若圣洁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