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削着木头,一边对自己说:「明天,明天她就会来了。」
天色已近黄昏,手中的木雕尚未刻完,我把它放在空地,收拾好工具就回家了。
整整一个月过去,石头小山坚挺不倒,信封蒙了层沙尘。
妈妈见我这阵子郁郁寡欢,担忧地问我发生了什麽事。
我不好意思说明自己正在做的傻事,便编了个谎言,「我有个朋友转学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我有点难过。」
妈妈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然後她再次问了我,「真的没事?」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就是有点想念而已。」
妈妈张了张嘴,最後没说什麽,勾起微笑,温柔地凝视着我。
那时的我并没有想到,才刚开学一个月,在这个时间点转学非常奇怪,也难怪妈妈一副踌躇,要说又不说话的样子。她一定很想了解我遇到什麽事情,却又不想强逼我坦白,几个表情与言语背後,皆是用心良苦。
这就是妈妈对我的关怀。
次日,一成不变的日常被打破了。
木雕又不见了,不同於上次,我高兴极了。
有人来过!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接下来我又跑去确认信封的状况,信封没有被拿走,我的心情蓦然一沉。
到底是谁?会是她吗?
这时,我发现小山接近顶端之处,有块白石头。我顿时瞪大眼睛,目瞪口呆。
我在隧道里捡来的没有一块是白石头,通通都是灰、褐色,明显是有人特地取来调换。
白石头卡得颇深。
我蹲下身子,食指靠近白石头,轻轻按了几下。小山没有动静,看来还算稳固。我谨慎地把白石头抽出,上方两、三块石头沿小山的侧面,跌跌撞撞地滚落下来。
「啊!」我不惊叫了声,以为小山会崩塌一大半,结果什麽事也没有。
白石头整体扁平修长,像块板子,有一个侧面用黑笔──我推测是奇异笔──画上了宽扁的V字,整块石头看起来就像……信封!
我抽起信封,观察正反两面,心底浮现巨大的疑惑。
信封为横式信封,角落有一朵我亲手画的小花,V字形的封口处先是订了两根订书针,然後再贴上胶带。奇怪的是,信封没有任何拆开的痕迹。
那颗白石头是什麽意思?是不收我写的信,原封不动直接退回的意思?
不行,我不能气馁,我得瞧瞧信封里面怎麽了。
才刚打开封口我就愣住了。
天啊,今天是怎麽回事?一个接一个的新发现。
信纸是粉蓝色的,不是我原本的信纸!
我迫不及待拿出来看,上头写道:「最近有点事情要处理,比较麻烦,暂时不能来。还有,别叫我小女鬼,真没礼貌。」
噗哧一声,我笑了出来。值了,一切都值得了。
不晓得她这封信是哪时候写的?什麽事要处理那麽多天?
不过,我更在意的是,那张信纸到底是怎麽进到信封里?我的信纸又是如何被取走?我用了两种防护,订书针被胶带包覆着,不可能不留痕迹地打开信封,最令我不敢置信的是,粉蓝信纸上面有被订书针穿过的小洞。
矛盾的死循环产生了。
粉蓝信纸要有小洞,就必须用订书机订,这代表信封曾被打开,再订上新的订书针,然而,信封在我打开之前却是完好如初。
这问题太过奥妙,我索性不想了。
回到家,我嘴里随意哼着旋律。
妈妈问我是不是遇到什麽好事,我点点头,说:「我交到一位好朋友。」
我和那位女孩,其实还不熟,根本不能称得上是朋友,但她回了我的信,如果不打算理我,不可能特地去摆白石头。不管如何,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进。
妈妈欣喜地说:「太好了,有空请人家来家里玩,妈妈也想认识认识你的好朋友。」
我心想还早得很呢,嘴上仍一口答应,毕竟,妈妈非常地高兴。这是我上小学以来,第一次主动说我交到朋友,所以,她心里的喜悦,肯定是远超我的想像。
夜晚,我兴奋地难以入眠,想到那封信,我不禁笑出了声。
「喂,喂,你回神啊。」
有人握住我的肩膀摇了摇,我一看,是吴品轩。
「怎麽了吗?找我有什麽事?」我问。
「什麽有什麽事,要上体育课了,还不走。」
「对喔,今天该不会又要上躲避球吧?」我讨厌躲避球。
我搞不懂,在狭小的场地跑来跑去有什麽意思?
玩球不就是图个开心?躲避球弄得像竞技场死斗一样,强的人拿球主宰一切,弱的人只能仓皇逃窜,太残酷了,设计这游戏的人绝对是个邪恶的坏蛋。
吴品轩做了个挥拍动作,「不是,上羽毛球。」
「耶,太好了。」
羽毛球比躲避球好玩多了,不需要团队合作,讲究的是个人技术的比拚。用球拍把球狠狠打回去,非常有快感,就好像武林高手用剑把暗器弹开一样。
「好就快点走啊。」他催促。
「话说,你是不是很忙啊?」他问。
「忙?我们才国小,是要忙什麽?」
「不然你放学後怎麽一下子就不见?」
我紧张地瞄了他一眼,该不会他知道我都跑去隧道?
「我就想早点写作业,早点做自己的事。」
「这样就好,我还以为你还在纠结自我介绍的事。」
我惊讶,他居然还没忘记这件事。对於他的帮助与关心,我不胜感激。
「那你呢?隧道的事……还好吗?」想到自己在隧道闹鬼事件後,就和男生们维持淡淡的疏离,我不由得感到别扭及羞愧。
那天之後,吴品轩给人的感觉就变了,本来如同太阳的一个人,光芒内敛许多,虽然不至於变成月亮那麽苍白、薄弱,但……这是他该有的样子吗?难道不是我害了他?
我想知道他的感受。
「想起那天的事,我依然感到恐惧,不过,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选择去隧道。尽管恐怖,我们却亲眼见到了鬼魂,这是多少人都遇不到的事情。我不後悔,你呢?」
「我也是。」
他这麽一说,我更不可能讲出真相了,我不想破坏他那份仅存的美好。
一样是放学後,依旧是隧道,不过,却多了一个人。
我强压心中的狂喜,试着平静地向她打招呼,「你好呀,好久不见。」
她静立在墙壁旁,背几乎要贴到墙上,只剩极细微的空隙。她闭着双眼,听到我说话才睁开。
「是啊,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来?」
「我不清楚,至少我来的时候都没碰到其他人。」我跟她讲了我这一个月,有关於隧道的大小事。
这些事即便用三言两语带过,全部说完也要耗费不少时间,但她表情没有一丝不耐,中途不时低头抬头,似乎在思考什麽。
「抱歉,自顾自地就讲了这麽多。」
「没关系,」她摆摆手,「不过,你还真闲啊,等我等了一个月,不嫌烦吗?」她嘴角流露淡淡笑意。
「当然不会,我们是朋友对吧?」
趁着她心情不错的时候,我鼓起勇气问了这个问题。我想要她做我的好朋友,想要她亲口回答「好」来作为保证,绑定彼此的关系,可我终究不够勇敢,本来想问她「我们是好朋友对吧?」说出口後,却少了那个最重要的「好」字。
她微微偏头,注视着我,「奇怪,我看你脑袋还算挺灵活的,怎麽会问这种笨问题?」
她的话让我泄气。
「不行吗?我觉得这问题很重要。」我有我的坚持。
「唉,我只是想说,朋友是靠时间相处,自然形成的关系,不是问个问题,给个答案这麽简单。」
我深吸口气,不知该说什麽。
她走近我一步,「你不要这麽死脑筋好不好,现在我们在这里聊天,就是成为朋友的第一步,你还想不通?」
刹那间,我明白了。友情需要循序渐进,不能求快,也不能逼迫。
「是我太激动了,你别介意。」
她摇头,「没事。」
「我突然想到,我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不如介绍一下。我先说好了,我叫陆华园,今年九岁,国小三年级。」
她从书包里拿出白纸跟笔,「写下你的名字,让我看看。」
我写得比平时慢,想让字端正点。
「陆华园?这名字好特别,有什麽意义吗?」
「我妈妈是红楼迷……」
爸爸因为要在海上讨生活,不能常伴在妈妈身边,心有歉疚,便决定由她取孩子的名字。
妈妈是古典小说《红楼梦》的粉丝。华,字义同花,华园亦即花园。她非常喜欢小说中的那座大观园,便用华园二字来代表。
名字是在怀胎前就想好的,所以,女孩子的也有准备好,叫做宝玉,取自两位女主角──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名字。
但是,我後来才晓得,男主角也叫宝玉,这还真是尴尬,要是我是女孩,不知道能不能接受。
她双眼放光,点头道:「真是有趣。」
「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中野筑幸,跟你一样,国小三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