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辭 — 第二十二章

过了几天,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这位不速之客却是叶寄鸿的老熟人。

「醉亭,许久不见了。」

来人是豹哥。

叶寄鸿笑着相迎,见到旧友,心里固然开心,却又在不知不觉中竖起了一道墙。他是来当说客的。

「我也不跟你卖关子」,豹哥常年在前线,这次是跟着蒋介石一起再次回到广州来的。

他继续说道:「你怎麽跟着他们一起闹呢?你又不是不了解孙先生,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统一啊。」

叶寄鸿状似惊讶地道:「豹哥这是什麽话?我可没有闹。」

豹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心知他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以前那个为了女人冲动的毛头小子了。两人在北伐军虽然见过,但因为战事,并没有很多深入交谈的机会,如今再相见,豹哥自然是会敏锐地感觉出叶寄鸿如今的不同。

豹哥也没有太惊奇,人总是要变的。

他话锋一转,「你如今这模样,倒是教陈先生没有看错,好苗子长成参天大树了,六一六你护送孙先生成功登上永丰舰这件事,可是在全国都赫赫有名啊。」

到底是年少时期认识的,一出口,就抓住了他的软肋。

豹哥口中的陈先生只有一个,那便是於他有再造之恩的陈其美。

叶寄鸿没有说话,似乎是沉浸在了回忆里。

「若是陈先生知道你有如此成就,想必会很欣慰吧。」

若是他知道你跟商团一同跟孙先生作对,想必会很失望吧。

这隐藏的话豹哥没有说出来,但他相信醉亭能够听明白。

叶醉亭低下了头,「豹哥何必如此?醉亭如今,是入赘万家,能有什麽话语权?」

他说出来一个他并不怎麽在意的事实。

但这事实外人却很在意。

豹哥果然叹了一口气,「虎落平阳啊。」

叶醉亭又状似诚恳地道:「不如,豹哥开导开导内子?内子确实不是在闹,她刚生孩子,元气大伤,本就有休市的打算,谁知道正好碰上了罢市,便被豹哥误会。」

豹哥挑眉,「自然是不能打扰弟妹了。」

他眼中精光一闪,又问:「不知醉亭的孩子叫?」

「万言均。」

豹哥一愣,没有想到他的儿子真的姓万。

他真的入赘万家了?

他起初是不信的,醉亭怎麽看都不像是这样的人,可偏偏事实就是如此。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这样啊。」

叶醉亭心中暗笑,表面不露声色,「正是如此。」

豹哥像是想起了什麽,弯腰将先前摆在地上的礼盒提了起来,「哦,你看,我差点忘了,一点心意,给弟妹补身体。」

叶醉亭也不推辞,笑着接过。

「还有一件事。」豹哥正色道。

「哦?」

「给,你看看。」

豹哥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叶醉亭并不避讳,将信拆开,当着豹哥的面阅读起来。

这是一封邀请信。

说是在六月,会在广州建立黄埔军校,请他充当讲师。

书名是「蒋中正」。

叶寄鸿一愣,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信件,很快便掩饰好了自己的表情,「这……寄鸿何德何能。」

豹哥道:「你的学历那麽高,又会洋文,又在美国留学,怎麽不适合?」

叶寄鸿挑眉道:「可我听说,这黄埔军校是国共合作的?那岂有我的用武之地?不应该要找留学苏俄的人才麽?」

他根本没有听说过。

他这麽说只是想试探一下,看孙文是否真的有意向要正式国共合作。

豹哥笑着解释:「是这样不错,可是也不妨碍你来教书啊。美利坚,苏俄,日本,都可以学习。」

叶寄鸿心中一惊,看来孙文是真的打算捧共产党来对付陈炯明了。

他如同恍然大悟一般:「哦,原来是这样。」

豹哥道:「醉亭,你是聪明人。孙先生和介石之意,是希望你务必出任黄埔军校的老师。你以前是在孙先生手底下做事的,如今却跟着他们……且不说这是不是你的本意,但你要知道,在外界看来,你的影响力有多大。在他们眼中,连你这个前部下都罢市了,那能证明什麽?证明孙先生错了。这对孙先生的威望是巨大的打击,你,明白吗?」

叶寄鸿点头,无奈地笑道:「可我在万家并没有主导权。」

豹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在万家没有主导权,但弟妹总不可能阻止你去教书吧,只要你去教书,就代表了你的立场,而万家可以继续休市,这是两全的法子。」

「其实孙先生是很讲道理的,商团这做法明显不适合,孙先生让我带话给你,他可以退一步,不实施新发,但前提是,商团也退一步。而这一步,便是你。」

这是让他骑虎难下啊,同时也是孙文的一箭双雕。

若他答应出任,那商团只会觉得他出卖了他们,还会将对他的憎恨转移到万家。

这样一来,孙文的黄埔军校在明面上既得到了广州城富商万家的支持,同时,万家又会被孤立,商团的士气就会大减,那些中小商家就很容易投靠国民党,而放弃罢市。

若是他不答应,孙文就不会撤回法案,那他和万家就是广州城的千古罪人,那这些罢市的商家就不会再憎恨孙文,而是恨不得将他扒皮了。因为孙文曾经想和解,是万家的叶寄鸿不配合。

叶寄鸿看着豹哥,道:「若是寄鸿习惯了这悠闲的生活,并不想赴任呢?」

「那这场罢市迟早会以其他的方式终结。」

赤裸裸的威胁。

……

五月底,孙文撤回法案。

没有人知道万家在这场风波中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

六月,黄埔军校建立,高薪聘请叶寄鸿前往任教。

一时间,万家生意一落千丈。

国共两党正式告诉全国,他们开始了合作。

「你觉得这会是共产党飞速发展的契机麽?」万庭澜突然想到多年前曾经讨论过的关於共产党在国内的发展趋势和机会。

叶寄鸿摇头,「不知道。」

一切的发展都在告诉他,阿澜问的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但他内心真的希望,不是,这不是共产单的契机。

……

十月十日,那日和一些商人在万家前厅讨论的事,叶寄鸿隐藏在心底的担忧发生了。

工农团体开始攻击商人团体,维护革命政府。

万庭澜知会家中的所有人,「不许外出,除了老爷回来,一律不许开门。」

姨娘抱着小家伙,疑惑地问:「寄鸿不是在黄埔吗?赶得回来?」

「孙文若是下令镇压,他会不顾一切赶回来。」

年轻时,若是遇到这种情况,她会希望他不要冒险回来,有可能会劝他不要回来。

可如今,相处了这些年,她对他的了解已经比对自己的了解更深,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劝不住的。

十月十四日,孙文真的下令镇压商团。

当天,叶寄鸿不顾阻拦,不顾威胁,只身一人,开走了一台越野车,赶回了广州。

「这份工作,又丢了?」万庭澜笑着望向风尘仆仆的他。

他笑道:「不是丢了,是请辞。」

「这是你第二次请辞。」

叶寄鸿点头。

「你说,还会有第三次麽?」

叶寄鸿无所谓地耸肩,「看他们给不给我机会了。」

万庭澜被他这模样逗笑了。

她的笑容总是能带给一种身处在和平年代的安心和安全感。

当天晚上。

不,是十五日的凌晨,军商之间的斗争正式爆发。

这似曾相识的混乱。

叶寄鸿牵着她的手,道:「这次,我在你身边。」

孙文轰炸广州那日,他因为身份缘故,无法飞奔回她身边,无法照顾她,但这次不一样了,他不用再提心吊胆,他不用再做噩梦,因为他在她身边,他能随时看见她。

万家人都躲进了防空洞。

再出来时,才发现万家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

想来是早些时候,被人放的火。

「是那些工人团体。」

叶寄鸿抱着孩子看向发声的人,没有想到竟然是姨娘。

「我的几个牌友,有一个就是工会的领导,曾经说漏过这件事,说是最近工厂里买了许多煤油。而我这笨脑子,一时没有留意!」姨娘红着眼,万分懊恼,当时自己若是能想起来,能记得提醒大家就好了。

「还好我们家提早进了防空洞,要不然……」

万庭澜走了过去,抱住了姨娘,「这不关你的事,莫要太往心里去了。」

姨娘轻轻点头。

叶寄鸿走了过来,将儿子交给万庭澜,「我出去看看。」

万庭澜急着道:「我也去。」

叶寄鸿不急着说服她,他缓缓地说:「连我们家都被烧成了这样,广州城怕已经是惨不忍睹的废墟,你守着大家,出了这麽大的事,需要主心骨,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况,顺便看看有没有可以帮上的忙。」

万庭澜点头。

他是想去看看还有没有活下来的人。

她理解,所以让她去,只是嘱咐了一句,「枪在身上麽?」

叶寄鸿点头,「在的。」

「小心些。」

「嗯。」

叶寄鸿走出了万家的大门,昔日繁华的街头,如今已经尸横遍野,焦土遍布。

叶寄鸿闭上了眼,缓了缓情绪,然後才慢慢往前走。

即使是北伐过程中,他也从未这麽触动过。

他的喉结动了动,有些哽咽。

这些尸体,都是百姓啊。

有一些,甚至连商团的人都不是。

这是怎麽了?

怎麽变成了这样?

大家为了权力已经疯魔了麽?

姨娘说,是工人团体。

工人团体。

呵,共产党。

五日前,他还在黄埔,自然有情报,知道五日前的支持革命政府打击商团的游行是共产党主导的。

共产党,苏俄的共产党这样,中国的共产党还没有当权呢,就已经如此猖狂了吗?

孙文是疯了麽,为了跟陈炯明对峙,为了打北洋政府,跟这样的魔鬼合作?

难道他以为他能掌控得了他们麽?

真是笑话。

谁会想到,中国的共产党,竟然是由国民党养大的呢?

想到此,叶寄鸿微微有些作呕。他五天前,竟然还在黄埔军校教书,呵,真是讽刺。

他一边走,一边翻看着那些,少数的,还完好的尸体,然後蹲下去,试探他们的鼻息。

都死了,没有一个活着的。

他刚走过一片无人的废墟,继续往前搜寻。

他没有见到的是,刚刚路过的那片废墟,有只被浓烟熏黑的,和焦土混为一体的手,轻轻动了动。

「站住!」

刚走过一个巷口的叶寄鸿被人拦了下来。

一队身穿军装的人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绕到他前面一看,才发现这个一直在查看尸体的人不是别人,是黄埔军校的老师,叶寄鸿。

「老师。」来人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叶寄鸿对他有印象,「你是一期的学生。」

「是。」

他叹了口气,军人,从军校里教的便是要服从命令。

他们只是服从命令罢了。

「谁带的你们?」

「蒋校长。」

叶寄鸿心中一震,没有想到孙文连蒋介石都出动了。

他刚想说些什麽,一声枪响,从他身後响起。

他低头,看见子弹穿过了他的左肩。

他该庆幸那人打偏了吗?

「老师!」

对面的学生惊呼,接住应声而倒的他。

学生後面的军人立刻举起枪,对准那从废墟里出来的人,连续的枪响,那人的手还保持这射击时的姿势,直直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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