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新年前夕,小年夜晚上整晚下着雪,天气寒冷,李虎已上床就寝,房门却又被打开,少夫人的婢女走进来唤他起床,说少夫人要见他。李虎赶忙穿上短袄,跟着婢女一路来到後花园的凉亭,只见少夫人身披一袭狐狸毛皮裘,背对他望着雪景。
李虎走上前往少夫人一揖,叫了声少夫人。少夫人转过身面对他,脸上薄施胭脂,看来美艳极了!李虎心中一震,竟不敢再望向少夫人。
「听说你双亲早逝,你独自长大成人,身边也没有妻房照料,想来也怪可怜;现今就要过年,我想封给你一包红包,再给你一件旧皮袄。你自己好好保重。」
一旁的婢女递给他一件包袱,李虎仍旧低着头,接过包袱,对少夫人说道:
「多谢少夫人打赏,小人没上过学,不会说好听话,就此祝少夫人新春愉快,身体健康,开心快乐。」
少夫人回味着李虎祝贺的话,过一会儿才回应他:
「我知道了!你也健康快乐。」
然後由另一个婢女扶着离开。李虎抬起头望着少夫人远去的背影,心中不免惆怅失落。那位唤他来凉亭的婢女低声对他说:
「这皮袄你千万别在何家穿出来,你私底下出门时再穿。少夫人看得起你,才将她以往为少爷缝制的皮袄赏给你,你可不要辜负少夫人的一番好意。」
婢女说完话也转身离开。李虎走回房间,一边回想那婢女对他说的话,一边打开包袱。取出那件少夫人口中的「旧皮袄」,只见那上等皮毛的质地轻暖,作功精细,线脚整齐,一点儿也不旧,像是刚做好而已。
李虎再望向包袱里有一包红纸封的红包,拿起来颇为沉重,一打开看才知那是两锭十两的银元宝,够他四五个月的工资。李虎为那丰厚的打赏惊讶,少夫人出手如此阔绰,又将自己为丈夫缝制的皮袄相送,李虎在少夫人心中地位如何,任何明眼之人都可猜知。
李虎既困惑又欣喜,少夫人为何如此关心他?对他如此大方?难道……难道少夫人并不将他当下人看待,而是将他当一个男人看待?李虎想到此便开心得不能自己。
他将皮袄穿上身,虽然穿起来紧了点,却可以感受到少夫人的情感与关怀。李虎将皮袄脱了下来,将红包一起打包起来,放在木箱的最下层,不敢再拿出来教别人看见。
过了三个月,李虎都没见少夫人出房门,每日只是教婢女端饭菜进房就食。李虎很想知道少夫人到底发生什麽事,便拉着少夫人房里的小丫鬟到角落打听消息。
原来少夫人在过完年後不久,便向老爷夫人禀明想出家为尼,永伴青灯为已逝少爷诵经超渡。老爷夫人强烈反对,少夫人便不肯出房门与老爷夫人一起吃饭,夫人只得教婢女将饭菜送进少夫人房里供少夫人进食。
老爷和夫人私底下商量,由夫人三天两头向少夫人劝说,想要为少爷诵经超渡何必出家,可以在家里增建一间佛堂,再迎一尊菩萨回来,少夫人每日到佛堂念经便罢。
但少夫人执意要出家,虽然不哭不闹,却不再开口说话,与人沟通都经由纸笔书写。
老爷坚决不让少夫人出家,却又无法可劝少夫人打消出家的念头,与夫人私下讨论,想找出让少夫人要出家的原因。
李虎听完小丫鬟的转述,心中也惊疑不定,他不懂得少夫人为什麽想要出家为尼,难道少夫人真的受不了对少爷的思念之苦,想要了却红尘俗事,出家到佛寺图个清净。
过了两天,何家总管突然将他找到帐房,跟他说何家不再需要粗工,要跟他提前解约,也会补齐两年的工资给他,教李虎立刻收拾行李离开何家。
李虎既惊且疑,不懂何家为什麽要他提早离开,何家明明需要一个粗工做些粗重活儿,他李虎年轻力壮,正是做粗工的不二人选,为什麽何家不需要他了?
李虎怀疑这件事与少夫人要出家有关,却没有人可以向他解释理由为何?少夫人跟他一直以礼相待,两人从没有越矩的行为,李虎一直将对少夫人的爱慕之情藏在心底,从未对人提起,而少夫人也一直保持身为官宦之媳的风度,从没有向他暗示些什麽,为什麽现在会是这样的结局?
总管却不给他时间想清楚,派了两名仆人贴身跟着李虎,看着他回房间收拾好行李,再将他送出何家大门。
当何家的大门阖上之後,李虎心中突然雪亮明白:他这一走,便永远再见不到少夫人。李虎回头敲打着大门,想张嘴喊叫少夫人的名字,却又不敢真的叫出口,他不愿意破坏少夫人的名节,便停止敲打,扛起木箱,背起包袱,来到城中客栈租一间房间,放下行李,将所有银两放进荷包,塞进怀里,再将少夫人赏给他的皮袄以绵帕包起,背着回到何家附近,想知道到底发生什麽事?
李虎在何家周围徘徊数日,终於看见少夫人房里的小ㄚ鬟,提着竹篮从大门口走了出来。李虎悄悄跟在小丫鬟身後,等到小丫鬟走到较僻静的巷道,李虎才上前拉住小丫鬟的手臂,惊得那小女孩大声尖叫。李虎赶紧摀住她的嘴,低声说道:
「是我!李虎。我想问你可知道少夫人近来安好否?」
小丫鬟惊魂未定地看着李虎,眼中透出轻蔑的眼色。她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李虎见状心知必定发生什麽事,便从荷包中取出一两碎银,笑着对小丫鬟说:
「你告诉我何家到底发生什麽事,我就将这银子送给你,够你买些首饰水粉了。」
小丫鬟看着李虎手中的银子,贪婪地吞了吞口水,最後终於选择眼前的利诱,开口对李虎讲:
「这还不都是你害的!上次我跟你说到老爷夫人想要找到少夫人坚持出家的原因,便使下人在少夫人房里放了老鼠,少夫人最怕老鼠,惊得逃出房间,夫人见少夫人终於出得房间,便使夫人房中的贴身婢女进房细搜,搜了很久才在少夫人放画具的柜子最里面找出一卷画像,夫人打开一看,赫然发现画中人竟是你啊!李虎。
夫人盛怒之下找来少夫人两个贴身婢女,质问少夫人跟你的关系,起初两个姊姊都不肯说出实情,最後夫人教下人打了她们十几棍,才勉强说出实情。她们说少夫人很欣赏你的聪慧机敏,才会一而再地打赏你,然後指天说地发誓,少夫人与你只是友情,并无做出任何有违礼教的苟且之事。夫人又问底下人有无看见少夫人与你发生奸情,底下人都说没看见,夫人这才相信那两位姊姊的誓言。
然後夫人将少夫人叫进房问话,少夫人一看见你的画像便立刻跪下,发誓说她只是将你当作一个朋友看待,你们并没做出任何苟且之事。夫人问为何画你的画像?少夫人承认很欣赏你,才会不自觉地画了你的画像。夫人又问有无经常拿出画像观看?少夫人誓言画了你的画像之後便密密收藏,从此再无看过。夫人再问为何不烧毁你的画像?少夫人流下眼泪,坦承她放不下。
少夫人这才说出她因为放不下你,自觉背叛已逝少爷,所以才想出家为尼,日夜诵经忏悔自己的过错。
夫人听得少夫人这一番说话,也流下泪来,说何家本就不该阻止少夫人改嫁它人,少爷已逝,何家不该担误少夫人的青春,说少夫人很傻,心眼太死,才会想要出家忏悔。夫人和少夫人抱着哭成一团,最後夫人问少夫人如何决定,少夫人决定不削发出家,会在何家带发修行,终生吃素、日夜诵经,在佛堂忏悔自己的执着与过错。唯有一个条件,就是让你平安离开何家,不要为难你。
夫人答应少夫人的要求,不为难你让你离开何家,然後将少夫人两名贴身婢女贬到厨房打杂,另外再派自己的贴身婢女服侍少夫人。
现在何家已在兴建佛堂,待佛堂建好,便要迎一尊菩萨回来,让少夫人专心念经。
少夫人多可怜啊!为了你将自己逼上绝路,好好的少夫人不做,整天待在佛堂念经吃素,人生还有什麽乐趣呀?」
小丫鬟说完话,便拿走李虎手上的银子,转身快步走开。此时李虎已泪流满面,慢慢地跪在地上,心痛得不能自己,他双手猛搥地上,不久指节处便流出血来。他想不到少夫人是如此贞烈之人,对他动了心也不表现出来,只是死心眼要出家忏悔自己的心动。
李虎忍不住放声大哭,为什麽他无法守护少夫人?为什麽让少夫人为了他受苦?少夫人往後的青春岁月都只能在佛堂里渡过,这样生亦无欢,死也不得,他舍不得少夫人这样糟踏自己,可是他与少夫人身份悬殊,他不能够为少夫人做些什麽,他也没有资格带少夫人走,他只是一个穷猎户,少夫人高高在上,他怎能要少夫人受尽委曲,跟着他餐风露宿,流浪天涯。
之後几日,李虎整日将自己关在客栈房间里,喝着酒、流着泪。他前前後後想了好几次与少夫人的相识相惜过程,终於想通了,他与少夫人原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少夫人出身高贵,为人贞烈内敛,与李虎他这等世代为猎户的粗人相差太远,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他们能有机会相遇结识,并在心中恋慕对方,已是上天给他们的恩赐了!他还想奢求什麽?
李虎想通了之後,便振作起来,收拾好行李,到市集买了匹马,离开石家庄,继续往西流浪。
李虎天生就流着猎人血液,他每到一处好山好水之地,便停留下来数月,日日上山打猎,累积够皮草便到最近城镇卖掉,赚到一些钱又走到别处停留。这样不停地流浪了好几年,李虎终於累了,便在山水村落脚安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