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於克利切来说,那段日子称不上美好。
偶尔他会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受虐的回忆,那个混帐女人只因为自己回答不出关於被偷窃的玩具放在哪里所以被暴打了一顿。更正,不只一顿,是很多拳。那害自己的左眼视力变的相当糟糕,过了几个月後,眼睛的颜色甚至变异成奇怪的颜色。
但是他在那个时候明白,唯有渴望活下去才能够活下去。是的,则或许是句废话,但当时的自己满脑子只想着要活下去,他还年轻的时候便从那家孤儿院逃走,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攀上围墙,接着因为中心不稳重而摔落在地面。克利切不是个体能好的人,他知道要活着必须依靠头脑。
不出几年的时间,白沙街的孤儿院成立了,而他勾起嘴角说:
「当然,我喜欢做慈善。」
「皮尔森先生?」有只手拉着克利切的衣角,这使得他从该死的童年记忆回过神。克利切扭头看向那个刚来到这里不久的金发女孩,有些害羞怕生:「那个⋯⋯」
「怎麽了?多洛雷斯?」克利切转过身,他自动摸了摸女孩的头,对方露出了一个孩子才能够有的羞涩笑容。这让克利切有些不以为然。
找来帮忙的修女薇诺妮卡曾用她那满是皱纹的脸庞直视着自己,满是口音的声音如此质疑:「皮尔森,你并不是真心喜欢小孩子对吧?」
维诺妮卡是个标准的教徒,她五十多岁了,彷佛已经看尽天下事,那双混浊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克利切,好像在说她知道一切的真相。
当然,这世上谁会喜欢这种作恶多端又不好伺候的生物?他开办孤儿院的唯一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这样更容易让别人误以为自己很慈善。
「那个,罗比又不见了!」多洛雷斯急急地说,她的脸庞被树影照耀的斑驳灿烂,像含苞待放的嫩芽:「我已经把所有地方都找过了,可、可是都没找到他!」
「克利切知道了,你先去玩吧。」他皱着眉头说,将多洛雷斯打发走。
克利切环视周围。
这座孤儿院是他透过一些手段买下的,这原本是属於一位大文豪的住处,但这个人因某种奇怪的疾病过世,据说是好几天之後才发现屍体,当时地方小报都是这栋房子的报导。在事情落幕,後代子孙以极低的价格抛售这栋屋子,经过一连串威胁加上利诱,克利切成了名义上的孤儿院负责人。
他在蜿蜒的走廊迈开脚步。当高官的妻子们为了作秀来到孤儿院送物资,总是会感叹克利切年纪轻轻就这麽有作为。
想到这里,克利切勾起一个微笑,他拿出口袋里的钱币,接着往上一弹。
硬币在古老镂空窗户照射的阳光之下白灿的闪耀出光芒,好像代表了未来有着无穷的希望。
「笑话。」克利切咕哝了一声,他抓住硬币往室内走去,这里到处都听得见孩子们的声音。即便习惯了,但他还是觉得有种不适应的恶心感。
充当做孩子们寝室的房间旁是一间小巧而精美的祈祷室,这里最厉害的地方就是藏了一扇暗门让遭遇到危险的时候能够躲进地下室。但克利切估计除了自己和罗比以外,没有人知道这里的存在。
他哼了一口气,蹲下来将手放在墙壁上,摸索出开关的位置。克利切在下一秒拉开了暗门,而里头的人影发出怪叫:「哇啊!」
「找到你了,罗比。」克利切挑起眉说,他看着眼前这个有着灿烂红发的男孩露出不甘心的表情,而且好像是故意般,一动也不动。
「多洛雷斯在找你。」克利切有些不耐烦的说:「你要让她担心吗?」
「……皮尔森先生。」罗比抬起头,露出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我有个问题。」
「什麽问题?」
「为什麽你要偷东西?」
克利切愣了一会儿,他下意识往周遭看了看,幸好没有什麽人会接近这里。随後,他和罗比的视线对看:「你刚刚说克利切什麽?」
「上个礼拜普利兹夫人来的时候,我和丽莎姐姐看到你拿走她忘在桌上的钱袋了……」这个男孩吞了口口水,似乎很紧张的发问:「为什麽要做这种事?」
克利切深思了一下,他不介意把眼前的这个男孩当成大人一样对待,毕竟这样会使事情变得容易些。他说:「罗比,你想想看,那个夫人很有钱对吧?」
「对,她有好多珠宝……很漂亮。」
「这就对了,她和你们不一样,这座孤儿院没有太多钱吃饭,有时候还得去外面参加劳动才有收获对吧?」克利切说,字句都强调着:「所以,如果说那个夫人少了一点钱,她其实不会有什麽损失,但是克利切却可以帮你们买新衣服还有食物,你们就可以吃饱睡好,不用那麽常出去。这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罗比瞪大眼睛,这让克利切忍不住想笑,他所说的这些歪理明明是道德沦丧的混乱想法,但却是他自成为大人以来一直力行的人生目标,反正对方是不会明白的吧。
「那……皮尔森先生。」罗比从那个藏身处爬出来,这男孩拍了拍身上的灰烬。他们两个面对面站着:「可以告诉我,如果说是昆虫和小动物,他们既然对这个世界没什麽用,那意思是我可以杀害牠们对吧?」
克利切愣了好一会儿,他甚至花了快三十秒以上思考为什麽眼前这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他回过神,拍了拍罗比的肩膀,只说了句:「跟我来。」
他们穿越廊道,路上遇见了正在回收床单的薇诺妮卡。肥皂的香气和阳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克利切眨了眨眼睛,他忍不住心想这真是美好的一天。
在被孤儿院包围住的中庭有着储藏过冬用木材的地方,而那里有着一把巨大的劈柴斧,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太大没错,但对於满足杀意来说,刚刚好。
他走到堆放木材处,然後转过头。
「听着,罗比·怀特。克利切是不知道你在来这里前发生了什麽事,但唯有一点你得记清楚。」克利切用手指向那个战战兢兢的男孩:「和偷钱不一样,绝对不能因为想要伤害人就去伤害人,动物也是,昆虫也是。在这世界上我们为了活下去无所不用其极,这点每个人都相同。」
「罗比,想想看,如果有人只是因为好玩所以打你。那你会怎麽想?」克利切不自觉的换了一种说话语气,他突然明白开办孤儿院并不只是作为某种赚钱工具那麽简单,他得同时肩负起不要让这些孩子走向歪路的教育责任。
真该死。
「……我会想杀了他。」罗比轻声的回答,好像很怕被责骂一样。
克利切觉得心里一凉,他吞了口口水,用比刚刚更严肃的语气说:「那你去杀害动物的时候,他们也会觉得很难过,甚至也会想杀了你,但牠们太弱小而做不到,所以,罗比,这世界是很不公平没错,但不代表你能随意这样做。」
「……可是我……」
克利切拔起斧头,他牵起罗比的手,然後一字一句慢慢说:
「劈柴的时候,就把那些木头想像成讨厌的人的头吧。」
当然不会有事,毕竟生长在这种环境里,会有偏激的想法也是理所当然。就像自己一样,为了活下去无所不用其极。
罗比愣了一下,接着笑逐颜开,他好像茅塞顿开一般发觉事情原来可以那麽简单就解决。他大力点头,然後说:「我知道了!」
「那,以後这份工作就交给你了。」
———
起码克利切试过了。
尤其是当他知道罗比是因为杀了他家人後才过来孤儿院的这项事实。
———
那绝不是长久之计,同样也不是个好办法。
那里如同死水,散发着腐朽和颓烂的气味,就像在一个垂死之人身上会闻到的东西。克利切明白,他的鼻子太过於灵敏,因此在被以极度粗鲁的方式拖进地下室时,克利切差点因为疼痛还有气味而昏厥。
白沙街教会是历史悠久的权威,他们在十六世纪左右就在基督徒的带领之下在英国生根,到处传播神的旨意,想当然尔那些着黑袍的家伙广播善款,说神爱世人,然後掏出他们的阳具放进年轻女孩的体内。
自决定开办孤儿院的那时候起,克利切便明白合作才是上策,他安排孤儿院的孩子们前往教会一起举办募款会,让那些睁着大眼的幼童们唱赞美歌,然後博取同情。
而事情急转直下。
「操他妈的啊!」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喊出粗语就是在这种时候,在几乎无法分辨轮廓的黑暗中,克利切被两个穿着黑袍的神职人员给狠狠架住,要是一个不小心大力挣扎或许会弄断手骨:「克利切不会妥协,你要拿走孤儿院做什麽!」
「上帝的指示是你这种粗鄙之人所不明了的。」
尼克神父的靴子在空荡的地下室来回踩踏,发出空洞却又渗人的声响。克利切喘着气,他想不懂事情为什麽会变成这样,基於童年阴影和成长过程,他老早就知道教会不会是什麽好人。
但为了要对外界营造出一个完美的假象,他却多次和这个教会来往,向大众宣告这是一个被神所宠爱的孤儿院,以及与他们无比友好的神职人员。
克利切吐出嘴里因为被揍而溢满的鲜血,他突然感到冷汗直流,彷佛刚被泼了一桶冰块。
这是自己自找的吗?
「那些孩子们缺手断脚是你的杰作对吧?肮脏的贱人,」尼克神父踢了自己一脚。克利切感到五脏六腑紧缩在一起,差点吐出来。「就像蟑螂一样,为了博取他人同情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活下去不惜斩断那些孩子们的未来,可怜,太可怜了。」
「你他妈的懂什麽?」克利切奋力抬起头,他满嘴是血低声嘶吼:「他们都是为了保命才截肢的!闭起你的狗嘴!」
「哈哈哈,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个院长的样子是吗?不错,真不错啊皮尔森,太好笑了,你不是对那些人漠不关心吗?」尼克神父蹲下身,视线和自己平行:「让我接管这家孤儿院,让神的宠爱临幸在白沙街。你会得到数不尽的财富,这不就是你要的吗?」
「去你的。」克利切吐出血,不偏不倚击中在尼克神父皱纹横生的老脸上。对方的眼神瞬间冷漠下来。
「你不会知道这座宅邸是多麽稀有的地方,以及我们能够成就多麽大的事情,那些孩子们在教会中能够得到更好的地位,而不是一个窃贼还有他那病态的教育。」
「吃屎吧。」克利切说。
尼克神父站起身,默默地向身旁的人说:「叫警察来,说我们抓到最近豪门窃盗案的凶手了。」
———
他没有读过太多书,但起码知道一起生活总会产生感情这一点。
自始至终,克利切·皮尔森都没有家人,他孤独一人成长,大概也会孤单一人离世。会开办孤儿院是偶然,会被教会给反咬也是巧合。
在监狱的时间过得飞快,一星期彷佛飞也似的过去,一天却无比漫长。他的一生能够用二十几个夏天来概括,真棒的形容词,因夏天是美好的季节。
也仅仅只能这样,毕竟自己没有带给其他人一点救赎,不是吗?
他忍不住想起那些曾有着温暖身躯和不符合年龄的眼神的孩子们,也不知道是不是什麽命运,克利切遇上的孩子总是有着超龄的思考。
之前他从断垣残壁之中找到那个左手坏死的男孩,他将那孩子带回孤儿院,和镇上的密医合夥将男孩的手臂给锯了。
事实上要救应该也是有办法的,但克利切就是这样,他挑选捷径,必须不费吹灰之力,而且得获得最大的利益。
像是丽莎,那个女孩就是最需要学习该如何活下去的人,他对她很凶,假装自己是个恶人。为的是让那女孩坚强,在这里再也不会有任何家人来探访了,除了活下去别无他法。
丽莎,该死。他做错了吗?
难不成尼克神父先前说的那些精神病诊断都是真的吗?他亲手毁了那些孩子吗?不是这样的吧?毕竟克利切以前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啊。
又打又骂,尖叫还有哭泣。从疼痛中学会坚强;从悲伤中学会残忍。有时勇气便等於再也不懦弱。
还有罗比。
那孩子和自己很像,克利切忍不住这麽想,唯一的差别是克利切不会把这股力量用在报复自己,他成为大人後的所作所为都用来满足自己的慾望,对,没错,他因慾望而生,但懂得自制。
而罗比不一样。
———
罗比不一样。
「……罗比?」
克利切·皮尔森回过神,他发现自己和一旁的艾玛同时喊出声。这让眼前这个被头套给包覆住的孩子发出童稚的惊叫。
周围人声鼎沸,他听见玛尔塔询问自己是不是认识这个新来的成员。克利切忍不住心想何止是认识,他们甚至一起朝朝暮暮生活过一段时间,当然艾玛也是,只是这个女孩目前还不知道任何事情。
在克利切准备好好厘清事情的时候,他听见脚步声,他转头一看。发现熟悉的身影从大厅的楼梯走下来,是艾米丽。
克利切愣了一会儿,既然艾米丽是那他妈教会的医生,罗比有可能会认出她,那这样艾玛就会发现事情真相。他当机立断的立刻往艾米丽的方向走,眼角的余光则发现佛雷迪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但他们迟了一步。
「琼斯医生?」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克利切不太想再重新回忆一次。
在帕缇夏还有诺顿前来庄园以前,不,是这里只有他们五个人的时候已经发生了太多次的杀戮与血腥。
克利切在艾玛与艾米丽对看的那一刻静悄悄的从人群中溜走,这可是他的得意技能,他将大门拉开一道小缝,接着无声无息的钻了出去外头。
欧蒂利斯庄园的气候一直是这样微凉且彷佛下一秒就要开始飘雪,但奇怪的是在外面待多久都不会冷。
克利切来到围栏处,从这里望过去,庄园外头是一片雾蒙蒙,以及更多的树丛还有寂静无声。
这里彷佛是孤岛。
「……皮尔森先生?」童稚的声音闷闷的从後方响起,克利切转过头,看见套着布袋的罗比拿着那把熟悉的斧头站在他前方。
「……嘿,你怎麽看起来这麽奇怪啊?」
得说点什麽。克利切吞了口口水,糟糕,他不知道罗比到底是以什麽来头来到庄园,身为最开始就在这里生活的几个人之一,面对越来越多的监管者与求生者他几乎能够在第一眼分辨身份,但罗比不一样。
他真的不一样。
这孩子为什麽会来庄园?
「我的头断了。」
眼前这个男孩冷冷的说,紧接着,罗比扯掉了他头上的布袋,底下露出的是一幅骇人的模样。在这个男孩的脖子处冒出了许多树的枝芽,不仅如此还蔓延到他的脸上,彷佛有什麽东西寄生在他的体内,原先天真灿漫的脸庞变得怪诞起来。
「……罗比,克利切要说件事。」克利切警觉起来,他开始後悔为什麽一个人出来了。
「说你很後悔把我们卖给教会吗?」
在惨淡的灰暗中,罗比抬起头,那黯淡无光的眼神突然迸出了某种克利切形容不起来的神情。
「克利切其实——」
「当然,那里的生活很美满,不需要跟着你这个小偷到处摇尾巴乞求。」罗比的口气很不屑:「多洛雷斯甚至说像天堂一样,不过那是在她被扒光衣服以前。」
克利切震惊的说不出话,他不知道为什麽罗比的口气会变得那麽恶心。但或许更震惊的是关於疯人院发生的一切,他应该要去知道,却害怕得知真相。
「所以我把他们全砍了。」
眼前的这个男孩将布袋重新套回头上,然後说:「既然在那边不需要奋力求生存,我就可以这样做了。」
「什……疯人院,不是因为火……」他说不清楚话。
「是的,是我做的。」得意的声音从那个稚嫩的孩子口中爆发而出:「我做的,皮尔森先生,他们说我是怪物,是最适合前往神之领域的人选,我才不想理呢,他们设了祭坛,说我能够打开门,可是啊,我只要能够挥舞斧头就足……啊……说的也是呢,我在做些什麽呢……」
那双手原本举起了劈柴斧,但在话语刚落的那个时刻又缓缓地放下,克利切战战兢兢的来到罗比身旁,他试着伸出手,然後说:「罗比,你为什麽会来到这——!?」
一阵刀光闪落。
在还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什麽事的当下,克利切失声惨叫,一股火灼般的刺骨疼痛从手腕蔓延至全身上下,他飙出眼泪,视野所及之处只剩下那个惊悚的麻布头套。
「……你、你他妈……」
克利切嗫嚅着,他喘着大气,左手扣着失去手掌的右臂,不停的试着按压抑止血流,他知道死亡之後隔天就会在房间安然无恙的醒来,但痛苦却不会消散。
「……我不知道。」男孩变回了原先天真的声音,好像刚刚什麽事都没发生:「我来这里做什麽呢?……我为什麽、要杀了他们呢?啊,不过也没关系了,反正我都死掉了。」
罗比蹲下来,小声的询问:
「皮尔森先生,请回答我啊,明明是你让我们前往地狱的不是吗。」
在斧头挥下的死亡之前,克利切只觉得很抱歉。
为隔天要来清理他屍体的成员感到抱歉。
为当初屈服於教会的那个决定感到抱歉。
为没有对丽莎好一点感到抱歉。
为自己没有试着当个好人感到抱歉。
他应该能够救罗比,但是他没有。
说到底他是个骗子,这一生都在试图欺骗自己。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