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晃,映照着桌面一角。
红衣女子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细细妆点着红颜,一笔一划描绘着高高挑起的黛眉。一双迷离的桃花眼本就多情,长且浓的睫毛像极了蝴蝶扑腾着翅膀,眼睛周围又涂了淡淡的眼影,看起来愈加抚媚。
额上用朱砂画了一朵花钿,娴熟於心的画工将花钿描的栩栩如生,只要多看一眼便会迷失其中,妖艳异常。
只可惜这张姣好的面容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染着荳蔻的手指轻点同样鲜红,且饱满圆润的嘴唇,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
镜中人嘴角勾起,为自己披上大红盖头,遮住了那金灿灿的凤凰头冠,也遮住了眼底似笑非笑的冰冷。
今天过後,他便完全没有了价值。
画皮,本就无心。
*
书房里挑着一盏夜灯,照亮满室寂静。
男子背影挺直如松,却不难看出已是强弩之末。
瘦得骨节突出的手握着一支笔,笔尖蘸了墨,却迟迟不肯下笔,苍白肌肤下的青紫血管微微跳动,看得出主人极其用力,却仍无法控制颤抖。
空气中响起了气若游丝的叹息,他不再犹豫,快狠准的在雪白的纸上染出一道又一道的纹路,却在最後收笔时,像是被什麽扰乱,手中的画笔蓦地转了方向,一条漆黑的线刚好划过了画中人的双眼,挡住了神采,也切割了整个画面。
他抿了抿唇,脑中忽地浮现一句话:拙墨,真不愧是拙墨。
女子的声音清脆如铃,吐气如兰,却在耳边如影随形,鬼魅如斯……她说,拙墨真不愧是拙墨,一幅肖像也琢麽不出。
可她又怎知,他本就不曾见过她最真实的样子,他该如何画?
他忽地放下画笔,不小心又在纸上染了污渍,但他不甚在意,只是抬头望着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的新娘。
红盖头轻轻摇晃,只听见里头传来甜如蜜的一句:「郎君。」
他便甘愿沉沦。
*
夜里已过三更,却有一间侧室灯火通明,里里外外贴满了大红的囍字。
内里,由灼颜亲手布置的喜房着实漂亮严谨,喜庆的大红色调被褥,四床被子,两对枕头,两对靠垫,一样也没落下。
可身穿墨色束袍的男子,却破坏了这份平衡,在这房里像是被排斥的存在,显得格格不入。
但他没有其余心思分神,看着一身红衣、红盖头微微垂落,端坐在囍床上的新娘,就像是个瘾君子般,脑中只剩下眼前的身影,再没有其他。
拙墨有些口乾舌燥,不自觉地舔了舔唇。
即便知道这都是假的,他仍忍不住向前靠近,祈求着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他掀起了红盖头。
忽地露出的脸和脖颈,雪白的似是会发光,为这满室喜庆更添光彩。额上的花钿和唇上的一抹红,妆点了这张有些病态的脸蛋,彷佛一张完成的画作,在画龙点睛下获得了昇华。。
柔软的发丝被高高盘起,凤凰头冠在烛火下闪着金光,使得男子头晕目眩,像是灵魂被抽离似的,只能愣愣地看着。
只见新娘嘴角含羞,目光如水,她站起身来,大红的囍袍垂落在地上,夹在布料缝隙中的金丝纹路忽然展开,像极了一只凤凰的羽翼,即将乘风飞去,或是涅盘重生。
一只小手伸了出来,带着小心翼翼,牵着男子缓步入座。
两人端起桌上斟满的酒杯,手臂交互,相视对饮。
酒一入喉,温润甘甜,却使得男子喉头发痒,他轻声咳嗽,说:「阿颜……」
「郎君,大喜之日,已过交杯,不如换个称呼。」灼颜面上带着娇羞,有些不好意思,眼里却是闪烁着雀跃的光芒,「我知道,这成亲不像样子。但我总认为相比起繁文缛节,还是两人心意相通更为重要,你说对吗?」
拙墨不过晚了一步接话,灼颜整张脸便黯淡了下来,她低声说:
「若是你不愿,也可不必……」
若你不喜这场婚事,那麽她将这一切都当成一场梦,也未尝不可。
「娘子。」
还不待灼颜说完,拙墨眉目如画的脸便皱起了眉,打断了未完的话。
灼颜嘴巴微张,小脸爆发出狂喜,随即扑到了拙墨怀里,过大的动作使得头冠微微歪了,拙墨伸出一只手替她取了下来,也放下漆黑透亮、如同夜色般的长发。
彷佛模糊了隔在两人之间看不见的界线,红与墨竟是在此刻成了最和谐的颜色。
可在拙墨看不见的地方,灼颜的眼神逐渐冰冷,布满寒霜,她的手指轻柔的抚摸着拙墨的後脑勺,带着催眠之意,像是温水煮青蛙般,无声无息,却在对方还未反应过来时,成了盘中飧。
她的唇靠在拙墨耳边,像是吐着蛇信的蛇低喃着,「郎君,你这麽喊我,我真的好高兴……我好喜欢你,我爱你……」
灼颜嘴角吐露着动听的情话,令人骨头软酥,却是全程面无表情,像是一名老练的猎人,耐心的等待猎物上钩。
那一声又一声的郎君,在最後夹杂了些许哄诱之意。
「郎君,你与我成亲,也是因为你爱我,对不对?」
这话顿时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拙墨头上,从头到脚的寒冷唤回了最後一点的清明,他悄声抽出环抱着灼颜的一只手,像是对待珍宝似的,拿起她的一缕秀发,凑到嘴边,怜惜的吻了吻。
「对。」
手里把玩着柔顺的黑发,拙墨将每个音节都念的缓慢,更能体会到字里行间的情感,宛如满溢的水。
「我爱你,阿颜,我一直都爱你。」
他一直爱着你,那怕,往後都没办法再看见你。
灼颜终於听到想听的话,她眉眼弯弯的起身,却不料拙墨的手忽然抚上她的脸,在脸颊和耳後寻找着什麽。
灼颜微微睁大了眼,她猛地抓住拙墨孱弱的手,心下骇然,但表面上仍故作不解。
「郎君,你再摸下去,我的妆可就花啦……」
她为自己找了一个还算可以的理由,却不想实则有多麽苍白无力,掩耳盗铃。
拙墨低低笑出了声,只不过这笑容比哭还难看。
「斲墨,阿颜,我叫斲墨。」他反握住灼颜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腕有些青紫,不知刚才灼颜有多麽紧张,才会忘记控制力道,「不是拙墨,是斲墨。」
斲,有着雕刻之意,本该被赞许拥戴,却硬生生被转为拙墨。他不气、不恼,只想在最後告诉心爱的人:他是斲墨,他能够画出这世界最美的风景,却自认画不出一个你。
在她面前,他似乎永远自卑。
灼颜眼中闪过疑惑,不知眼前的人会什麽要重复这样一句话,但她还是乖顺的顺着拙墨的话往下说:「对,你是拙墨,我最爱的拙墨……」
她还是没懂,从今往後,恐怕再也不可能懂……
斲墨献祭似的闭上了双眼,未出声的叹息被扼杀在口中。
灼颜的脸缓缓靠近,以全心全意、毫无破绽的姿态,贴上了斲墨的唇。
以亲吻做媒介,她汲取着斲墨的精气。灼颜察觉搂着她的手臂逐渐冰冷,脑中不自觉闪过一句可惜。
突然将好吃的东西吃完,心里不无遗憾,毕竟遇过这麽多人,斲墨可谓最最天真的那一个。
不过既然他口口声声说爱她,那麽为她去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灼颜掩去心里不知道从何而起的愧疚,放开了斲墨的唇,却听斲墨愈渐青紫的唇,吐出陌生的两个字。
「阿姐。」
灼颜彷佛被下了定身咒,美艳的脸突然僵住,终得所想的喜悦隐去,下一刻,纯粹的恐惧从脚蔓延至头皮,密密麻麻的侵蚀着灼颜的所有感官。
这句「阿姐」宛如一把钥匙,开启了灼颜上一世不愿提起,宁愿封存的人生。
破碎的记忆蜂拥而至,如同跑马灯般一一闪过。
她都记起来了。
那些坚强、痛苦、哀伤、绝望……还有在最後,感受到的那份灼热和窒息。
可是,为什麽要记起来?
灼颜愣愣的低着头,手心沁出冷汗。
看看她都做了什麽啊。
红衣与墨袍此刻纠缠在一起,浑沌的将灼颜的世界全染成暗红,如同上一世的大火一样,视线所到之处慢慢分崩离析。
但与上一世不同的是,大火虽终结了灼颜的生命,却令她快活肆意、了无遗憾;而这一次,虽然即将死去的不是她,但心口处却一缩一缩的颤动,冰凉的毫无知觉。
此时,斲墨缓缓跪坐在地,将脸靠在灼颜膝上。
「阿姐,我又得早你一步走了。」斲墨眼神空洞地看着某一处,宛如提线木偶般说着既定的台词,茫然的令人心疼,「不知下一世我是谁,又会在哪?」
斲墨的手指灰白,圆润的指甲宛如久旱後乾裂的大地,但他仍不依不挠的挣扎着往上,可最後的最後,也只不过是轻轻地碰到了灼颜的下巴。
斲墨看着灼颜那张美到过於虚假的脸,情不自禁的发出疑问,「阿姐,又会是什麽模样?」
阿姐,会不会让他知道呢?
还是,继续用一张张不一样的脸,待在他身边?
可他觉得就算看见了阿姐最真实的模样,他也肯定画不出来的。
拙墨啊拙墨,真是个好名字。
斲墨黯然一笑,眼前忽地失去了所有颜色。
灼颜接住他重重落下的手,瞳孔剧颤。
什麽……他叫她什麽?阿姐?
弟弟……她的弟弟又要死了……?
两世的记忆混杂在一起,纷纷扰扰,浑沌异常,唯有对弟弟的记忆异常清晰,深入骨髓,犹如将其刻在灵魂上一起轮回,使得吸食精气为生的画皮竟也生出一丝人性。
灼颜像是被什麽触动,双眼瞪大,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悲鸣,她死死抓着斲墨的手,想以自身妖气补全斲墨的生命力,却在几次尝试後仍是徒劳无功,斲墨的身躯倒在地上,如同他身着的墨色长袍,失了所有温热,没有办法阻止的灼颜颓然跪倒在地,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悄然落下。
重来一世,她,为什麽还是没办法救她的弟弟……
上辈子她认为天道不公,给了她这样的人生,彷佛生而为奴,便一世不得自主,手无缚鸡之力的供人玩赏与欺凌。却不料在下一世,天道便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她这一世投为画皮,自认妖力高强,却亲手了结了斲墨的生命。
「弟弟,郎君,阿颜对不起你,只能一直陪着你。」她望着斲墨眼窝凹陷,形同枯骨,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所害,心里涌上漫天的哀戚,她勾着斲墨早已僵硬的尾指,缔结成印,「我俩既已成亲,奈何桥上,不妨等等我。」
妖本就不在意道德伦常,肆意潇洒,才是众妖奉行的准则。
此时,心底有个声音轻轻地告诉灼颜……
是弟弟还是郎君,早已不重要了。
自始自终,轮回两世,她想守护的,唯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