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徐埃,两年前开始在一间几乎没人会来的艺廊打杂,这间艺廊叫做草间艺廊,听几位经过这里的游客说,这个名字在日文是念做Kusama,不过就老板的描述,这只是纯属巧合的命名,与日本的姓氏无关。多数时候,这间艺廊只有我在,有些朋友会在顺路经过时进来找我聊两句再走。其中一位常客,是我的大学同窗,他叫茉如。大学时,我俩可以说是一组名字充满诗意而气质的组合,徐埃与茉如,多像两个从小说里偷来的名字。
「嘿,我快渴死了,想喝什麽吗?我去买」
茉如照惯例的推开了艺廊大门。毕业後的他走入保险业,成为一位自由的业务员,通常在光线斜射到柜台角的时间,就会在店里出没,和我话家常,或找些八卦或聊些身边新的罗曼史来打发打发时间。
「对了,我有事想跟你说」
他递上刚买回来的手摇饮料,透彻的棕色双眼里,黑色瞳孔像极了沈淀的金萱叶。
「嗯?」
「我和他聊了整夜,而且,已经连续三天了」
「第三天?我看明哲岌岌可危罗。」
明哲是茉如现任的交往对象,算一算他们交往的时间也来到第三年了。
「应该,不会有事。」
「我听你放屁。」
这是茉如的老毛病,他心里明知道事情会怎麽发展。他通常把持不住新关系的诱惑,这次我也坐等着故事的下回发展。
然而说到他的毛病,我其实是半斤八两,无法多说他两句。
我的症状究竟是什麽,我到现在其实也说不清楚。
晌午时分,正开店不久就来了一位客人。
「嗨,可以自己参观,有需要导览再跟我说」
他微笑点了点头,像猫安静地环顾四周,缓慢地走进展间。
会来我们艺廊的客人,多半是当期展览者的亲友,就像我说的,这里几乎没人会进来。既使艺廊的外观是整片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很轻易地可以看透整个空间,但我们自己臆测,也许这样过分裸露的展现,反而使人不敢轻易靠拢观看,更别说是要向前去推开这扇门。
「我想问一下,这附近有书店吗?」
「书店?」
「我刚才,以为这里是书店……。」
「真是不好意思,这附近可能都是旅馆比较多,书店的话恐怕还要过五条以上的大街才找得到。」
被认成书店其实是小事,已经不少人推门进来问有没有卖义大利面或咖啡。我保持有礼的微笑回应道。
「这样啊……谢谢你,展览很棒」
「不用客气。你是外地人吗?」
「不算是,不过我很少来这附近,这里灯光很温暖,柜台摆了很多书,不小心就误以为是书店了。」
他只是轻轻笑起来就很灿烂。
「嗯,但跟书店比起来是少得多了,不介意的话,这里的书可以借你看」
「我明天再过来好吗?突然想起有点事」
「噢好,随时欢迎,我们营业到晚上六点」
这面西的店面,得到了午後才会有光线走入,他是有违常理走错的光线,遇见如同阳光一般的温暖笑容,这肯定是个不错的一日,我是这样子想的。
一个月才着手打扫一次的店面,从上至下整理一番,时间很快地已经到了下午。我重复播放窦唯的音乐已经三个多小时,整个空间只有我一人,想怎麽做就怎麽做,不需要被指点左右。
「来喔~吃盐酥鸡罗」
「好久不见啊!」
茉如今天和晖贤一起出现,晖贤是我约莫一年前认识的家伙,他是我另一位大学同窗的老友,某次聚会下认识,我们喜好相仿,几乎天天在通讯软体上聊,我曾喜欢过他,不过这也是很後面才要说的事了。
「徐埃你瘦很多嘛,最近很忙?」
既使通讯软体让我们每日每日地聊,我和晖贤一个月顶多见上一次面。
「这个艺术家恶梦般难搞,我每天早上七点要起来跟他开会,晚上十一点又要开一次,根本没睡好几天」
「晚上喝一杯吧,慰劳一下你」
「我也要,我也要,我真的很需要一杯」
茉如看起来满腹心事,不用说也知道他的感情已有了新章节。下班後我们步行到隔壁巷弄内的酒馆,茉如说着最近和男友的相处变得枯燥且纷争不断的事,我们穿梭在狭窄的骑楼,我的目光停在前方的骑楼外龟缩着的醉汉。这一带的醉汉可不少,前几天店里的邻居才在挨家挨户地抱怨附近有随地撇尿的怪人出没,要我们多加注意浑身酒气的人,虽然这也不是新鲜事了。
「你不觉得很烦吗?如果是你们会继续跟他交往吗……」
「什麽?噢,嗯,不会吧」
我分心了,因为越靠近这醉汉,越感觉他并不是醉汉。有些厚重的连帽外套,似乎过份得大件,像棉被般包覆住他。而他虽然坐在三五瓶啤酒之间,但其实正坐定着在看书。而经过时我并没刻意看向他,避免被当作是要找他麻烦的人物。
「对吧!晖贤你看,徐埃也这样想」
茉如依然沈浸在自己的话题里,而晖贤其实早已注意到了我在注视的方向。到了酒馆後我们先在外头抽菸,茉如先进去找位置坐。
「刚那个人是在看书吧?」
「你也看到了?那画面真是蛮有趣的」
这附近行迹诡异的人比起我们这些正经八百的人还多上许多,其实无须大惊小怪。我们当晚听了足足三小时的茉如情史,听他多想摆脱现任男友的话题,我们也轮替着抱怨起工作,带点酒意舒服畅快地过了一晚,把握着短暂的失序好面对明日依旧的黯淡。
隔日一早,酒醒了三分,刻意绕了一点路买了不错的早餐,这家总能煎出熟度最佳的欧姆蛋,是我心目中前三名的早餐。
哼着昨晚在罗马假期听见赫本唱着的MoonRiver,九点五十七分,完美而准时的抵达了店里。
「早安。」
「哇,这麽早?抱歉,我忘了跟你说我们十点才营业。」
「我知道,我只是恰好在附近就先过来了」
「那快请进吧,今天是要看展?还是,看书?」
「我想看书」
那天误闯艺廊的猫又再度光临了。
我熟练地依序开了冷气,摆设店外的立牌。忙进忙出了一回儿,他静静地在书柜前仔细端详着每本书。
他样貌清秀,给人的感觉像极了歌词里常描述的夏日凉风,他若扬起笑则会是冬日暖阳。他看着书,而我看着他。
话说到此,他恰好回头看见正在看着他的我。那一瞬间,他没有避开我的眼神,他也开始看着我,我先认输了,低着头轻轻地笑了。我试着收拾桌面上一些待整的文件,昨天的作品清单还有些项目需要填写,我想……
「你想不想,喝酒」
我手上的动作忽然冻结於一瞬之间,目光还停在眼前的文件之上。
「你是说,现在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看上去没有半点犹豫,眼神异常坚定。
「我也许是可以喝一些,反正店里没人……不过也太突然了。」
「等我。」
他轻轻将书推回架上的空隙,拎着倒卧在地面上的背包,转身就走。不一会的时间,就见他如同抓着大鱼的孩子,双手高举着酒瓶示意着要我到外头找他。
「呐,这给你」
「好,谢谢」
我们坐在店外骑楼的阶上,他将已开好盖的酒瓶递上,接着大口地饮下他手上的那瓶。
「是说,我该怎麽称呼你?」
「可以叫我阿青,我刚搬到附近」
「原来如此,阿青。我是徐埃,谢谢你的酒」
「徐埃,你的名字很好听,而且,我总觉得你跟我很像」
我礼貌性地笑了一笑,我感觉不到自己与他相似之处,也许这只是他的错觉。直到後来的某一天,我才明白他看见了什麽,而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