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的仙台,领国上下一派喜庆。
民间有一个习俗,把写上愿望的短笺挂在笹竹上便能把心愿传递给天神。辉宗在世时,会跟政宗一起做些小挂饰,连同短笺一同挂上去,政宗至今仍保留了这个习惯,七夕前夕便着人找来各种材料便迳自忙碌起来。
他心灵手巧,做出来的东西向来精致,一个时辰下来,枱上便多了几个色彩斑斓的挂饰。小十郎不擅长手工,但也勉强做了个凑合。
政宗拿着那一串难以名状的东西,笑眯眯道:「你多做几个让我挂在房间里。」
小十郎失笑道:「用来辟邪吗?」
政宗摇着那串东西,「我看着便觉得高兴。」
「你不如摆几个孙市大人做的纸偶,那才真的赏心悦目。」
政宗一看便忍不住笑了,拿着那个纸偶翻来覆去看了个遍,「这是照着山犬的模样做的吧,还真是唯妙唯肖,一样傻乎乎的。」他推了推蜷缩在他身旁已经闷得睡着了的山犬,「你看这个跟你像不像。」
山犬掀开眼皮,看到有个东西凑到牠面前便张嘴要咬,政宗立即举高纸偶让牠咬了个空。山犬这下子总算清醒了,爬到政宗身上去想要去抢纸偶,政宗乾脆站起来,仗着身高优势把山犬耍得团团转。
「不就是个纸偶吗?看把你乐的。」
小十郎笑道:「想不到孙市大人这麽手巧。」
孙市有些不好意思:「以前没仗打的时候我就做这点小玩意去卖,熟能生巧罢了。」
小十郎灵机一动,「太平之世到来,武士们须得另谋生计,这种手工活未尝不是另一种生路。」
政宗闻言亦觉有理,「你说对。」说着朝孙市摇了摇手上的纸偶:「孙市你多做几个给我。」
孙市拿了一个政宗做的吹流收起来,「行,这个就当是报酬。看来我这个战国最强佣兵是真的要休业了……」他边说边抚着下颔,「结果,我帮你训练的骑马铁炮也没上过几次阵,这些年你算是白养我了。」
「那倒是好事。一上战场,便难免有死伤。」政宗坐了下来,山犬仍未玩够,在他身边跑来跑去;政宗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让山犬乖乖坐好。一抬头看到孙市正笑着看他,不禁皱了皱眉,「孙市你在笑什麽?」
「如今的你不仅是一个出色的大将,还是一个出色的领主了。」
「这当然!」政宗听得心里乐滋滋的,忽然眼珠子一转,「不过光是工艺还不够,还要发展学问和仙台独有的特产。」
「你研发的仙台味噌已是远近驰名。」政宗所制的味噌味道鲜美且能长久存放,在大名之间颇有盛名,而为了储备军粮和备荒,政宗还特别修建了一处「御盐噌藏」大量制作和储存味噌。「你接下来想弄什麽?酒吗?」
孙市随便一说,政宗却认真考虑起来。「这主意不错,我再想想……」
到了七夕正日,政宗心里盼着族中祭典早点结束,一待要他亲自主持的部分完结,他便急不及待换下一身正装,带着小十郎和山犬一起溜出去参与民间的庆祝活动。
政宗在领国甚得领民仰慕,在节日庆典中有人模仿他的衣着打扮并不稀奇,所以政宗也不打算遮掩容貌;反正他的容貌本来年轻显小,一身华丽浮夸的打扮使他便像一个仰慕伊达者风仪的少年人。途中听得有领民衷心赞叹他,不禁有些飘飘然,飘得脚步也有些虚浮了。
小十郎忍不住打趣道:「你还走得了路吗?」
政宗身子一歪,整个人像是没了骨头似的软软挂在对方身上,「你拖着我走便是。」
讵料小十郎一把将他抱起,「这样比较省事。」
「笨蛋!快把我放下来!别人都在看!」政宗把脸埋进小十郎颈间不让人看到,转念想起还有抢眼镜这法子可以对付这家伙,但来不及动手,洞悉他意图的小十郎已经把他扔下来,害他差点踩到山犬。
「你从小到大便没有成功把我的眼镜拿过下来。」
政宗不服气道:「今天我便要把它拿下来踩烂!」
小十郎拉着他的手,「走吧。」
「哼,今天我就先放过你。」
四周那样喧闹,政宗心中却是极静。他任由对方携着他的手,彷佛走在幽碧的山道上,穿越到旧日宁静的时光中。那个时候,他人生舞台的大幕还未拉开,他仍未遇见孙市、庆次这些同伴,亦未遇见秀吉、家康这些可畏又可敬的对手;那个时候,他的世界狭小却又单纯美好——这份美好,是这个人倾心所给予的。
山犬也察觉到今天不同往日,是个可以尽情撒娇耍赖的日子;每经过一个小吃摊子,都使尽浑身解数要他们给牠买吃的,不买就乾脆躺在地上不起来。主从二人都吃得有点撑了,牠竟然还没吃饱。
政宗蹲下来戳了戳山犬的圆鼓鼓的肚子,不解道:「你怎麽还吃得下,不怕撑死吗?」
平日对山犬多加管束的小十郎今天却很好说话,主动掏钱给山犬买了肉串。
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山犬,小十郎轻描淡写地说道:「现在让牠吃饱,回去让牠饿几顿便好了。」
政宗汗颜:「这……」
「你有什麽意见吗?」
「没……」他不敢有意见。
山犬莫名打了个冷颤,牠抬头看了看神情各异的两人,然後继续吃牠的肉串。
两人带着山犬走走停停,终於走到了神社。神社四周放满了笹竹,竹枝上已挂满了各色各样的纸笺和挂饰,被灯笼柔和的光照映着,像一个个五光十色的梦。
政宗一边走一边翻着那些写着各种愿望的纸笺,兴致勃勃道:「我们也去许愿吧。」
「好。」
两人到神社参拜过後,小十郎拿来神社提供的短笺和笔,问政宗:「想许什麽愿?」
「你是知道的。」政宗淡然笑着,眼中似有无数流光溢彩交错,令人目眩。
小十郎低头,在政宗那张写下「百姓和乐」,自己那张则写着「政事宣昭」。
百姓和乐,政事宣昭。
——汝愿即吾愿。
这八个字便是彼此的终身所约。
两人一起去挂纸笺,政宗忽然扑到小十郎背上。
「政宗大人?」
政宗抓住他的肩把身子挺得更直,把他们的短笺挂到更高处,「挂高一点,神明会更易看到。」
「这个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赶快下来吧。」再折腾下去,他觉得自己这副老骨头也要散架了。
「等等——」政宗眼尖,在摇晃的枝叶间窥见树顶有一张纸笺,「那个吹流不就是之前孙市拿走的那个吗?那家伙也挂得忒高……我要看看他许了什麽愿……」
笹竹枝条细幼,政宗不敢用力硬扯;他拚命地地伸长手臂,但始终够不着,而且他的怪行已引起旁人的注目。他不想引起太大的动静,无奈只好放弃。
「你想知道孙市大人许了什麽愿,为何不直接问他?」
「我觉得他不会告诉我的。我相信他不会伤害我,但有很多事,他也不会对我说实话。」
小十郎替政宗拂掉沾在发上的笹叶,「你只需知道他待你好就可以了。」
「也是。」政宗抱着山犬,与小十郎一起走下山,忽然看到山下河流处有一盏盏河灯逐水漂流,宛若银河一般灿亮。
「中元节未到,倒是有人先放起河灯来了。」
小十郎猜测道:「七夕和中元本来就相隔得近,太平之世才刚开始,人们仍未忘却乱世离散之苦,在这个时候想悼念他们逝去的亲友也不出奇。」
政宗默默看着那些祭悼亡者河灯一直漂流而去,靠在小十郎肩上,「我很想父亲……」
「你已识得自己的责任所在,辉宗大人必定十分欣慰。」小十郎静了静,续道:「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你不长大……你不长大,我也不会老……」
政宗轻轻骂了声:「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