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氏中心地下大堂有一部专用升降机直达顶层八十楼,全层都是父亲的办公室。当升降机门「叮」打开,你便会走进一个法式凡尔赛宫一样的奇妙空间,墙上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装饰和雕塑,一盏偌大的七色琉璃吊灯下舖着一块软绵绵的波斯绣花地毯,正面挂着一面黄金镶边鹅蛋形大圆镜子。穿过云秘书的桌子,推开一扇镶金漆木门便来到一个偏厅。由面有三套法式宫庭海棠花纹沙发,以「凹」字型包围着一张贵族云石茶几。沙发旁的墙壁上挂着两幅名画,都是十八世纪法国名家德拉克洛瓦的作品。我记得其中一幅描绘一个骑士用长矛刺杀一条魔龙。
穿过偏厅,再推开一扇门,便来到父亲的私人办公室,除了一张大红木办公桌,还有一个偌大的紫檀木书柜,分六层放满了书。很多访客都以为那些是装饰品,但他们都错了,那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书本,不少是父亲从世界各地搜罗的古董书,大约有几百本。我不太喜欢读书──尽管我是剑桥的毕业生──那里的书有很多我都没有读过,就只记得有《唐诗三百首》、《六祖坛经》和《善恶的彼岸》。小时候我以为父亲都是买来放着的。直至有一晚,我看见他在家中挑灯夜读,才知道每一本书他都有认真看过。
後来,云秘书私下告诉我,所有「有幸」来到集团主席办公室面试的求职者,父亲都会和他们讨论那些藏书的内容,能过关的人不多。父亲常常感慨时下的年轻人不够博学。他们都以为面见利兆丰比读书更重要。
有一天,我和云秘书一起在利氏中心地窖的快餐店吃饭。她边吃边说:「昨天有一个後生来见利先生。他斯斯文文的,看起来也不差。利氏在湖南有一个地盘尚缺一个项目总监,利先生信不过内地人,只好在香港高薪聘请过去。那个後生经过两轮面试,人事部总经理高小姐和营业部的林经理都见过了,觉得他还不错,於是把他推荐给利先生。那天他西装笔挺来到我的柜枱前,容光焕发的……」
她喝了两口洋葱汤,接着说:「利先生和他谈了二十分钟,他出来後的样子,活像变了另一个人……」她顿了一下,构思着该如何形容那个男生才最贴切:「他面上的光采没有了,但不只这样,他还……好像是好几天没睡觉的样子,他的心脏好像快要停顿似的。」
「爸爸和他说了些什麽?」
「没什麽,他就只和他谈论昨晚明珠台一个电视节目……好像是介绍亚历山大大帝的。」
「亚历山大?」我顿时愣住了。我好像很了解父亲,又好像完全不了解他。
「对,亚历山大。」她接着说:「他和那个後生说:『亚历山大在二十三岁时,己去到了人生的高峰。』那个後生不明白利先生的意思,只有唯唯诺诺地点头。」
「那个後生以为自己落选了?」
她点了点头。
「当我看见他走出来的那副模样时,我就知道利先生选上他了。」她抹了抹嘴角说:「你应该知道,利先生最讨厌的就是胸无一点墨却死装充满自信的人。」
父亲有一个故事,我听他说过几次:「我和李嘉诚吃饭时,他跟我说:『我公司里最没用的那个职员,就是哈佛大学毕业的。』为什麽呢?因为他自以为在哈佛毕业就骄傲自满,不思进取。」
※※※
父亲在偏厅的法式宫庭沙发上闭目养神。我去冲了一杯热普洱,放在那张云石茶几上。刚放下,父亲便苏醒过来。
「噢,原来你没有吃安眠药吗?」我问。
他才刚醒过来,眉心发皱,捶了捶前额。
「没有。两天没有好好睡过。」他又苦笑一下,说:「常吃安眠药不健康。」
「是因为华隆的事吗?」
父亲轻叹一声说:「我早就跟韩翁说过,总不能把一家公司的命运和一个人的命运綑绑起来。」
我在他身边坐下,手掌轻按他的大腿。
有人说,父女的前生是情侣,也许有点道理。但我恨自己不是男的,否则可以替他分忧。
利氏一直持有华隆百分之十二的股权。自从韩老先生上周逝世,华隆股价急跌两成。而华隆名下的一幅西贡地皮,最近不知怎的有人说要搞保育。一个二十亿的项目前途未卜,明天开市恐怕又会继续恐慌性抛售。
而真正的问题是,利氏持有华隆百分之十五的股份。
我紧握着他双手。
「爸爸,身体要紧。」
他稍为宽容,摸了摸我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