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小亮。一起吃饭,也给你介绍些朋友。」午休的钟声一打,丽婕便拿起饭盒,坐在维亮的桌子上。
「等一下,我整理个笔记。」维亮一面说,一面把笔记本阖上,好似这个如蝉声一般太多纷扰聚集的教室与他毫无关联。他从以前就是这样,不禁使丽婕怀疑他是个将自己禁锢於胡桃之中的哈姆莱特,以文字和简短的语句构筑出属於他的王国「挪,你昨天说的。」维亮从书包中取出笔记本,上面的字体如同傅雷般清秀典雅,又如颜真卿般端正到有些抑郁,似乎把所有不属於他的重量顺着嘴角一同流下的楷书。她不是没看过维亮平常写字,旁边就有一个范本。或许是因为上课的节奏有点紧迫,他给自己的笔记,那个字迹和简化字只有自己看得懂。即使哪日真有通联两种文字的罗赛塔石碑,解读出的文字也如和制汉字或契丹文一般,难以阅读。
「李同学这个字真的是你写的?我怎麽感觉这两份笔记有一份一定是请别人代抄的。」季萱十分讶异地望着那两份笔记,短发上一双眼睛睁得大概比妈祖身旁的千里眼顺风耳更大,而後发出与平常讲话不同的音调
「这份是我昨天抄的,同一份笔记。这家活从小虽然和我不同班,却说我成绩好,老爱和我借笔记。把笔记写得工整点,再稍微整理一下给她,少得她对我再三抱怨,对我自己来说可以再整理一下,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所以昨天晚上她说要笔记,就把内容再稍微整理了一遍。」维亮又从书包里拿出教科书,里面的字迹又是一样得难以辨识
「这份大概花了多久整理呀?」
「不多,不到一个小时。不过我不喜欢直接抄老师黑板上的内容,如果用这种方法抄一定来不及,所以就先做个速记,回家如果她要再慢慢整理给她。」
「不过小亮的速记法我也看不懂在写什麽就是了。」
「好啦,走吧。不是要去吃饭吗?」
「是呀。我昨天找到一个地方,很安静,也没什麽人,小亮你一定喜欢。不过小亮你一下课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也没去哪里呀,就到处晃晃罢了。」
丽婕提起用粉红色丝带绑的小便当盒,向她所谓的「桃花源」走去。背着光,她的身影逐渐如杜布希以踏板为光影作画的和弦,在南国一般的蝉声和温度之间逐渐模糊不可辨识。他们之间有一大段伈理上的距离,如宇宙的膨胀般。过去丽婕以为过这是一个可以碰触的距离,谁知天幕上投影的星子逐渐旋转,远离,在时空的经纬上逐渐模糊。
「喂小心点,别摔着了。」小亮在後面高声叫唤,却只得到一阵阳光一般而饱和着光泽的声响,说服着他,比起冬风一般把重量、感情、意志、悲剧意识全部加在一个有限躯体上的他,丽婕更适合做阿波罗。她矮小轻快的身子营造出一种不同的重力场,每一组蹦跳都是物理定律无法理解的高,时间的流逝、阳光的推移,似乎都变的如莫札特的快板一般地活泼。
「小丽真的是个很有趣的人呢。」季萱理着一头半短发,据说还是个运动神经挺好的人,身高比丽婕高一点。才过一天,她就已经和班上的男女生们混得挺熟了,不只已经记得全班同学的名字,有几个像丽婕这样的同学,已经开始以名字,甚至绰号互相称呼对方了「她应该是个很乐观的人吧」
「是呀。不过有时连我也不晓得到底这副乐观是真的面孔,还是只是一面我已经习惯的面具。我每天早上帮她梳头发,但她那脑袋到底在思考些什麽,我却无法参透。」蝉声聒噪着,和昨天不同的方法只要放慢节奏便可体会心理上不同的差别,却似乎在诉说着同一种故事,将每日嚼食消化的石头消化成阳光和尘土。他无法了解蝉所说的故事,他知道,这其中有十分巨大的一段心理距离,如同星子。
丽婕左转之後,走进了实验室、专科教室排列着的大楼。离教室越来越远,和他们相近的,属於结构之中的嘈杂纷扰逐渐模糊,蝉声却仍然以他自然的音律讴歌着生命的最後一刻,如同布伦希德将指环付之丙丁,洛格祝融一般的动机想起之前,为诸神、为齐格飞所讴歌的咏叹调,却不是咪咪或柳儿。狭长的廊似乎没有尽头,持续走着,不难有种可以同着沃坦和洛格一同去像阿贝黎希索取指环的错觉,却多了一种诗意。除了蝉声如同莱茵之女或是命运动机从绦幕升起的一刻就暗示了结尾,诉说一个极其抒情而富有诗意,和指环不同的故事之外,就是三人和蝉声不太合拍,也没有在同一个和弦上的脚步声。在空荡广阔的,可以近似於无人叨扰的空间之中,他们的步履及影子嚼食着自己,而後土露出如此一个令人惊艳的新奇故事。走廊很长,而且及其阴暗,似乎在这般娓娓诉说的故事之中,阳光也觉得孤独,於是原本金黄色的光影便成了深蓝色的小调。
「欸你们很慢耶!」当走在後头的两人终於进入视线时,丽婕已经坐在地科教室的窗台上,饭菜的香味和着她那使人欢快的音响,阳光似乎又转变了颜色。丽婕的母亲虽不常在家,但每天出门千总会烧两份便当,一份给丽婕,另外一份则是维亮的。十余年来,对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以及一个虽说有血缘,却无法给予是当陪伴的孩子,她只能这样补偿。菜色虽说不至於无从下箸,或是可以使得两个孩子如苏学士一般忘记了话语,但在同侪眼中,这些家常菜色却常常获得不错的评价。
「今天吃什麽呀?」维亮挑选了一个阴影中的位子坐下
「你喜欢的。」丽婕嫣然一笑,把白饭上的半块烤鲭鱼放到便当盖上
「怎麽有这麽好的事?」他出神地望着那块鲭鱼
「这个吗,你晓得的。」丽婕的笑声代替了蝉声,阳光和时间流动的更为畅快
「原来还有这个。好吧,就算个交易。」他把白饭旁半颗水晶卤蛋夹道丽婕的便当盒里「明天乾脆叫阿姨直接把你的鲭鱼给我,我的卤蛋给你吧。」
「不行。一定要从你的便当盒夹过来。」
「这是什麽不合逻辑的坚持。」他先用筷子夹了一筷鲭鱼,配上白饭,微咸的味道从嘴中扩散,似乎还吃的到海潮、浪涛的声响和频率
「很合逻辑呀。因为它放在你的便当盒里面才好玩嘛。」
「欸,张丽婕,那个给我吧。」
「哪个?」
「你答不出来,我就不帮你吃了。」
丽婕这个时候才发现旁边的一份豆豉炒苦瓜,不禁笑了出来。
「我说呀,你都长这麽大了,总要学着吃点吧。」他一边抱怨,一边把丽婕便当盒中的苦瓜夹进自己的便当盒之中
「在外人眼中看起来,你们真的像情侣一样呢。」季萱看着互相斗嘴的两人,不禁说了这样一句话「不过李同学个性虽然让人觉得有点难以亲近,但长相还算帅,给人一种高冷系学长的感觉呢。小丽的个性也很可爱,你们从小到大没有和人交往过吗?」
「没有。不过国中的时候每年情人节一进教室,桌上那些巧克力总得花好一段时间整理好,平常也常常有女学生和我借笔记。」
「那麽後来那些巧克力呢?」
「我从小就不喜欢吃甜,所以就全部给这家和了。不过她中学的时候倒有几个关系很好的男生,我却没有听说她和谁交往。」
「都只是朋友啦。」她含糊地反驳
「所以我才说,你永远是我的蠢妹妹吗。好歹也把东西吃完再讲话吧,你看,都吃到嘴巴边了。」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面纸
「欸我比你大三个月欸!」维亮一边帮她擦拭,她还是这样抱怨
「你就没有更好的论点吗?这个论述我都听十几年了。」
「所以小丽对你来说他也是个哥哥吗?」
「一直是呀。只是有时候觉得被一个小我三个月的人照料有些不甘心。」微亮还是板着那张严肃的面孔,两人看到不禁一同笑了出来。
「所以,如果哪天你们真的有了恋人,对方会有什麽感觉吗?」这句话说完,有那麽一个瞬间,蝉声、风声、钟表声、阳光、地球自转的意志,似乎都因这句不知有什麽魔力的话而停止
「或许,我和我男朋友会因此大吵一架吧。」
「张丽婕,哪天你真的交了男朋友,你也不用我操心了。」
「小亮你这句话是什麽意思?」
「没什麽。打钟了,回教室吧。」他没有等丽婕,兀自一个人往教室走去。钟声回荡在阳光也显得孤寂冷落的长廊上,显得越来越长,越来越空旷。蝉声也随之静默,似乎,世界停止了。他高大而消瘦清癯,如一株白桦树般的背影背着光,一团黑影逐渐模糊,而後如钟声一样的不可见。他的脚步中有太多思考和情感,使得步履在即使如此曼的流动之中,仍然显得格外凝重,不由德使人想起杰利毕达克指挥慕尼黑爱乐的安魂曲。
「走吧,小丽。」
「真是的,每次都不把话说清楚。」她这样抱怨
「小丽,也许李同学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是他是在文字的空白之处诉说的。」
「季萱你这句话是什麽意思呀?」
「你现在不懂,很快就会懂了。」
阳光再次落下,草率地给刚才为解决的和弦加上了终止式。但时间、情感仍转动着,在蝉声中流淌。敏惠心细的人不难做出一个结论,关於终止之後,鼓掌之前,那个忘了加入换场音乐的空隙,被人忽视、埋藏的情感是否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