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闵谦没有一口答应合作,是何祯意料之内,她并不气馁。想想躺在通讯录里的电话,目的至少达成了。
何祯一边动作轻快的把点心装进保鲜盒,一边美滋滋的想。
还能一起吃晚餐,不亏啊。
她走在要去餐厅的路上,夜幕低垂,街灯亮起,美食街上人群涌现,经过了一段特别壅挤的小路。她并不喜欢这种摩肩擦踵。总觉得耳边嗡嗡的,空气也不好。何祯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游鱼,摇摆着尾鳍在水中挣扎着前进,在身後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水过无痕,因此其实甚麽都不会留下。
她不喜欢自己被人群淹没的感觉。
何祯一步三顿,步履缓慢地往目的地前进。终於走出那狭长的小道,抬起眼时,那人的背影却是一盏明灯般,突兀,却又适时地出现在眼前。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牛仔夹克,一节白色的衣摆露了出来,搭着窄版的深色牛仔裤,一手牵着黄金猎犬,微侧着头察看店面门牌。
薛闵谦走在她身前莫约五六步的距离。
她加快了脚步,穿过彷佛障碍的行人。也许是光线,也许是情境,那存在她记忆里的人,彷佛穿越了时空,活现在眼前。她无法阻止自己的动作,就像她也无法控制自己现在的心跳一般。
何祯一直到扯住了薛闵谦的衣摆才醒了过来。
他被扯得一顿。何祯本能的放开手,对自己莽撞的懊悔浮上心头,可薛闵谦已经转头看见了她,何祯略窘的抬眼与他对望。
他还没说话,何祯就稍微退了一步,故作镇定的说道:「好、好巧。还好没认错。」
薛闵谦没说话,只是歪了歪头:「怎麽了?」
「嗯?」
「看着有点紧张。」
薛闵谦神情平静,看似并不在意被扯这一下,但何祯心里有鬼,依旧窘迫的解释:「……我刚有点怕你走远了,所以才伸手拉你衣摆……不好意思。」
「没事。」薛闵谦话音落下的同时,桂花摇着尾巴抬头嗅着何祯提在手上的袋子,他伸手制止了金毛。此时何祯已经冷静下来,她还没说话,就让後头的行人撞偏了身子,那瞬间发生了许多事,何祯同时也感觉到天上落下的雨滴,她仰头望去,又一滴雨落在她的额际。
然後她就感觉衣袖被轻轻扯了扯,薛闵谦把她拉到一旁:「过来这边。」
他们退到一旁店家的遮雨棚,雨滴落得更加频繁。薛闵谦抬手试了试:「希望待会儿就停了。」
「嗯。」何祯心不在焉,她有些恍神,分明只是小事,却是如此熟悉的动作令人心跳。如果前生只能是扯着袖子的礼貌距离,今生是否有机会往前一点。一点点就好,她不贪心。
可牵到了手就会想随时都能拉着,想撒娇,想……再往下想,怎可能不贪心。
「看着不大,走吗?」他转头问她,何祯点了点头。两人又走进小巷。不到几步,便到了他们的目的地,捡位子坐下时,雨还在下。
薛闵谦挑了一个向外的位置,黄金顺势坐在脚边,直望着外头,扫着尾巴。
「桂花好像很高兴?」等送餐时,她看着从方才就摇尾巴咧嘴憨笑的黄金问道。
「能出来玩,又遇到下雨,当然高兴。」
「牠喜欢下雨?」
薛闵谦点了头,轻笑道:「我记得有一次午後雷阵雨,毛都湿答答了,还想不回家,最後试硬拖着扯着才愿意走。」
他的眉眼温柔,语气和徐却宠溺,何祯忍不住问:「你好像很喜欢狗狗?」
「嗯,很可爱。」他毫不犹豫。
何祯望着被摸头一脸开心的桂花……有点羡慕。
她以前也是这样,以前羡慕念念,现在羡慕桂花,总归都是因为他们拥有他的关爱。想到了念念,何祯心里有些难受:「不觉得有点傻气吗?傻傻地相信饲主,甚或对牠好的旁人,没甚麽戒心,开不开心一眼就被看穿。这麽天真憨直,容易讨好,好像从不想……也许其实旁人是不安好心。」
何祯说的那些,也许不是评论他脚边的黄金猎犬,她虽然望着桂花,心思却明显飘在远方,灰蒙而沉郁,像是外头的天气般。
「你说的旁人,是指自己吗?」他开口问道。
何祯直望着他,她的眉目清秀,瞳仁黑白分明,但安静看他时,却有着隐约的防备。他想起第一次见面,她刚醒谈起自己名字的表情,既防备,又有些嘲讽地开口:「很明显吗?」
「有点。」薛闵谦不讳言。
何祯反而笑了,她想了想:「你觉得,人心究竟是恶念多,还是善念多?为什麽佛经用一整部《地藏经》来解释地狱的可怕以及作恶的报应,是不是如果不怕那些报应,就可以作恶。所以,人其实是为了避免报应因而从善的吧?并不是因此就消除了心里的邪恶,换句话说,心有恶念,其实很容易啊。」
薛闵谦思考了何祯的话,虽然她并未直言,可却是可以想像她经历的内心矛盾,他回答道:「其实单纯就『恶有恶报』的因果论来看,你的逻辑并没有问题,《地藏经》确实有一部分是为了劝诫人为善。然而正是因为人心的恶念寻常,才会有这样的经文希望能劝人为善。」
他对何祯说:「你觉得恶念不该存在吗?」
何祯只是看着他,没有回答。
薛闵谦继续说下去:「我觉得,恶念其实是无法避免的。比方早上贪睡,就想如果能不用上班或上课多好?可实际上,你可能只是在赖床个几分钟,就努力爬起来梳洗上班上课了。在这过程中,你的恶念是逃避上班或上课,在这赖床的这段时间里,心底的善念,也就是上班或上课的责任心最终还是战胜了恶念,因此,我认为善念跟恶念,是相生相克的存在。而且,是存在於我们生活中的大小事里。」
「所以,你觉得恶念是没关系的吗?」她歪着头问。
薛闵谦不答反问:「你觉得,我喜欢桂花,是牠可爱,所以我喜欢牠吗?」
何祯迟疑的点头,又问:「还是因为牠乖?」
他笑了笑:「其实牠脾气大的很,还挑食,有时晚点遛牠,就能满屋子大小便。有时也会觉得麻烦的很,也觉得牠欠揍的很。」
「但是?」
「但是,我觉得这就是互相罢。我觉得牠不好的时候,闹脾气的时候,牠不也是觉得我很烦,约束牠很讨厌吗?所以,一起生活的过程中,牠其实也是在忍耐我的脾气,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能记住牠的好,而忘却牠的不好?」
薛闵谦温和地回答了何祯的问题:「我觉得恶念其实没关系的,关系是在於你如何处理那个念头。」
何祯闻言抿了抿唇,原本有些紧绷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她垂了眼,低声咕哝:「有人说过,你很会说吗?」
薛闵谦摇了摇头,恰逢店员送餐,他把食物推到何祯面前:「平常很少跟人聊经,聊这些,朋友们大概会觉得无趣吧。」
「那你会觉得,我问这些话是自寻烦恼吗?」她反问。
他倒是垂眼想了想,抬眼平和的跟何祯说:「还好,我想应该是心思细腻吧?」
这是夸奖吗?
何祯心里一跳,有些害羞,她想起方微最近对她的评论:「都被室友笑是大魔王了。」
对方听了笑了笑:「怎麽说?」
「应该是为了摆脱前男友演的那场戏,吓着她的吧。」何祯回想着。见薛闵谦不解,她也不隐瞒,两个人一边吃,她一边简单的跟他解释前因後果。
听完,薛闵谦表情未变,评论道:「听起来,张要倒楣。」
「应该吧……会很可怕吗?」她有些不安地反问。
他抬眼问她:「你期待她倒楣吗?」
「准确地说,不是期待,而是觉得与我无关,想任她自生自灭。」
「我觉得,这就跟螳螂捕蝉,黄雀在後一样。」薛闵谦解释:「你说螳螂对蝉怀好意吗?当然不是,那它被黄雀吃了,应该怪黄雀、还是怪蝉吸引它的目光?其实只不过是因果轮回罢了。」
「蝉也不怀好意。」何祯咕哝。
他笑了笑:「但它也暴露在被吃掉的危险下。要说的话,就是运气吧,」他没再用比喻,迳直说道:「也许运气这次是站在你这边,但这种事,实际上是可一不可再的,我觉得,这不是可不可怕的问题,而是把自身当诱饵,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中的行为,并不值得鼓励。」
虽然薛闵谦看似不认为她错,可也表达了不认同她作法的意思。何祯算是懂了,这人年轻时就是这样,看起来温温的,其实是个很理性的人,好与坏他心知肚明。
诚然,她可以选择隐瞒不解释自己的行为,努力的在薛闵谦面前留下自己的良好印象。然而,那并不是全部的她。
就像她跟他讨论的恶念,她前生的幻听几乎是暴走的,攻击性的,这就是她心里压抑的恶念,被具象在耳边,勾引她沉沦。这部分的她,也是存在的。何祯并不想只让他看见自己的表面,同样的,她也希望能挖掘到对方内里的个性。
因此她选择揭露开来,正好,也能看看薛闵谦的反应。
何祯觉得他心里大概有个天平,衡量着一个人的善跟恶,好的鼓励、坏的劝戒。可每个人在他心里大概有一个额度,听他的意思,因果轮回,就是一种善与恶累计之後的结果。劝不住的、拉不住的,他也会适时放手。这不是冷情,而是将每个人都视作平等的理智。
「我懂了。」何祯点了点头:「下次不会了。」
薛闵谦勾了勾唇,点头说了那就好。何祯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知道自己没想错,理性、笃信因果。因与果从来是相辅相成的,对他人,没有无缘无故的恶感,同时,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感。何祯觉得,要在对方心中脱颖而出,恐怕,也没那麽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