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错过此村後方圆百里内没有任何村庄及城镇,所以他们对外来客可谓司空见惯,村子里有一间迷你版客栈,提供过路人暂时休憩或借宿,要节省银两的人则会在庙堂屋檐下窝个一时半宿。岑悦在石佛像後方发现的那名外客估计便是如此打算,只不过运气差了些,巧逢逢村子瘟疫大起、人人自顾不暇。
如今算他命不该绝,紧急处理完後被安置在客栈其中一间客房,剩下的三间空房刚好足够提供给寒靖一行人留住,其余的士兵们则在村落外围搭营,各司其职。
隔天一早岑悦一心惦记着要去村内探访状况,寒靖见状连忙拦住他、亲自监督其用完早膳,否则他应该会省略这个步骤。
「有人补充身体能量的来源是靠食物,我是靠睡眠。」睡饱精神就好、脑子运转便快。饮食虽然不可缺,但他没那麽重视,然而冷面男似乎不这麽想,老爱盯着他管东管西,最怕他不吃东西。
曾经岑悦忍不住反驳「我少吃点,还可以替大家省粮食」之际,仅被冷冷地丢回一句「就凭你那鸟般的食量」堵得哑口无言,之後他放弃再在这话题上「自取其辱」,通常对方捎来一记犀利眼光後就能获得满意的结果。
虽然急着想出门,不过岑悦用餐的动作倒像讲话速度一样优雅,多半是长期以来的习惯与教养,让人看了很舒服。寒靖耐性地在一旁陪着他用完膳,确定他吃饱後才放人离开。
他们率先拜访客栈另一头的房间,岑悦见门外没人,礼貌性敲了敲门後、不待回应便直接推门而入,意外地在里头见到一道身影,不自觉愣了下,「羽智?」他怎麽会在这里?
大略打量了四周的情况,备用的食物与消毒、清洁之用品一概俱全,护卫双手交叉环在胸前,一声不吭地倚着墙垣坐着,见到他们进来後起身行了个礼,依旧沈默。
「情况如何?」寒靖问道。
「睡睡醒醒,稍早前有吃过一些东西了。属下照岑公子的吩咐喂了些盐巴水与药物,症状缓解不少。」估计是度过紧急时刻了,只剩调养。
听完禀报,三皇子没再多说什麽。倒是岑悦开口了。
「你呢?没事吧?」他发现对方精神不佳,「该不会整晚都没休息?」
护卫维持一贯的静默,神情里透露了一切。
「那怎麽行!照顾人的人倒下了,还顾什麽?」岑悦不苟同,「你去睡一会儿,这里我们来就可以了。」
严格来说岑悦是此处最清楚病况的人,至少足以应付未知的紧急状况,但在他如此建议之际、敏锐地觉察一向清冷的护卫似乎有片刻的迟疑。
他感到疑惑。「这人⋯⋯叫什麽名字?」昨晚没能登记到他,虽然非村民身份,不便纳入名册,但至少要知道该如何称呼。
「⋯⋯品青。」羽智回答他。
「品青,」点点头,「我们会照护他的,你去睡一下後再跟我们替换。快浅与寒真那里也需要照应,此刻你不能倒下。」缺乏体力无法应付接下来的各项考验,诚如寒真与寒靖老叨念自己的内容,他终於理解两人的顾虑。
就算他们底子再好,亦非金刚铁打之躯,在这节骨眼累倒对大家都没好处。
羽智望向寒靖,後者微颔首。
「属下告退,有劳公子与岑公子了。」恭敬地行了个礼,不再推却他们的善意。
羽智离开後,岑悦凑上前仔细观察床上睡眠中的年轻男子的神色,果真比前一天好了不少,可见被悉心看护着。
「寒靖,」拉过椅子和寒靖双双在床旁坐了下来,岑悦望向身旁的男人,「羽智怎麽了?」总觉得他不太对劲。
这名一直对他不冷不热、甚至有点疏离的护卫,平日虽无太多接触,但并非意味着他对此人不敏感,几乎可说相反,他看出了对方刚才瞬间的反常。
易容的他即便面无表情,那双眼睛却瞒不过人,其中隐藏了一些旁人无从知晓东西。
「为什麽这样问?」寒靖迎上他的视线,反问。
「感觉上⋯⋯」他不太会形容,「好像万年冰块突然裂出一些缝隙。」
这是他给岑悦的感觉。
寒靖没说什麽,只将目光移到睡眠中的男子身上。
「他没事吧?是不是太累了?」果然还是不该搅和进来的吗?岑悦有点自责。
「他会处理好的。」见他陷入自我怀疑的情绪状态,三皇子难得开了金口,「应是旧识。」
「咦?」岑悦震惊,「跟这位⋯⋯品青先生?」没注意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让三皇子微微一愣,稍纵而逝的不解消失在逐渐习惯对方偶尔使用的难以意会的言词中。
「江湖旧识。」八九不离十。
「嗳!」这麽巧?
该说世界太小,或缘分太奇妙?
「那⋯⋯」歪着头想道,「幸好我们救了他。这人不是坏人吧?」
三皇子几不可见地耸耸肩,「是羽智的旧识。」不是他的。无从得知其人品。
「呃⋯⋯既然是羽智认识的人,应该坏不到哪里去。」岑悦自我安慰道。
寒靖回过头,深深地凝视着对方一眼。
深邃的眼神彷佛要将他看进骨子里,岑悦顿感局促,「怎麽了?」他不该发现此人进而插手相救吗?但要见死不救又狠不下心。
就算是杀人犯,於情於理也是先救起来再送官府判刑处理吧。
「你这麽相信他?」明明对方始终未曾给他好脸色过。
「因为你相信他呀。」几乎毫无犹豫的回应。
闻言寒靖不着痕迹地怔愣着。
「我信他,你就信他?」悦耳低醇的声音问道。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理所当然地说着:「我相信选择跟随你的这些人、他们的人品。」所以他才不去计较羽智一直以来冷漠且疏离的态度,因为明白那全是忠心护主的表现。
寒靖一时间蒙了,好像有什麽情绪划过心头。
「所以你才留下来?」许久後,他听见自己开口问了。
「你想听实话?」岑悦有点尴尬地瞥向他。
三皇子等着回答。
「其实如果不是寒真的⋯⋯邀约,」或说半强迫,「我比较想留在当初那里寻找回去的方法。但既然跟来了,半途而废似乎不太好。」耸耸肩。
诚如他的猜想。寒靖不意外听见这样的答覆。
「尽管接下来可能会⋯⋯有些血腥。」甚至丧命。这是他最担心的部分。
寒靖不希望那样残忍的场面染污了他眼神里的纯粹。
不清楚他的心情转折,岑悦扯了扯唇,「就、打仗吧,我知道。」
「你未曾经历过。」断然指出。
「我没亲身体验过,」读出他语气里的认真,岑悦瞬间明白了,於是抬起头望向他,正色解释:「但相信我,更残忍的画面我都看过。」
「还记得我的手机吗?现在已经没办法使用,不过在我们那个时代只要动手轻轻一滑,不用数秒便能轻松搜寻到任何资讯。」举起右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上头戴着先前向他解说过的手表,传达「秒」的概念。「人类文明经历了五千年甚至更久,一场战争只要投下一颗核子弹、眨眼便能毁灭掉一个城市或一个国家,无人可幸免其难。幸存下来的人比在这儿饱受瘟疫之苦的人更痛苦,甚至希望他们自己乾脆不要活下来算了。」
「核子弹」是什麽寒靖不晓得,估计是破坏力极强的武器之一。
「那样的画面被『相片』给记录下来,提醒着後人们战争所带来的灾难与伤痛,告诫世人不要重蹈覆辙,而各国间也有默契地维持着一定的和平。」岑悦轻柔的语调不疾不徐地陈述,「即便如此,依然有少数某些人藉由各种微不足道的理由在某些地方发动恐怖攻击或战争,令当地居民永无安宁之日。为了满足少数人的权力慾望,牺牲掉的总是最底层认真生活的百姓们。」
「如果你属於那『少数人』之一,我也不会听从寒真之言与你们一同行动。」他再年轻不懂事亦非盲从之人。岑悦凝视着对方那双深邃的眼眸,「革命总需要一些牺牲。目前我们可以做的是想办法将伤害降到最低——至於你,三皇子大人,你最重要的工作是思考如何对这些相信你的子民们负责,还给他们一个稳定的生活、这亦是底层民众最基本的渴望而已。」
他的话透由那轻柔徐缓的嗓音缓缓道出,极具说服力,寒靖发现自己颇喜欢他说话时的样子、语调,与思考之际总微偏着头的小习惯。
也喜欢他偶尔不禁意露出那对虎牙和梨涡的笑容,或生气或认真的各种样貌。
「要如何将伤害降到最低?」他发现昨晚那脱口而出的一问,不再是无心且随意的问句——不留下来跟他一起治理天下?
用宰相、护卫、军师等身份皆可,正式升格为「一个」云天国子民。
他说要盘缠,那是否该限制那些奖赏只能在宫里使用?
「⋯⋯呃,这个我还在想。」虽不至於到走一步算一步的盲目状态,不过因为始终未曾参与他们的战略讨论,目前无法将前景说得太果断,「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也没多少人真正上过战场吧?我读过一些兵法,应该多多少少帮得上忙。」
不太懂他後面这句话的意思,然而监於此人理解之范围包罗万象,三皇子没再细究。「想好告诉我。」寒靖点点头,答应给他时间。
见状岑悦忍不住想吐槽——这不该是冷面男本身的工作吗?怎麽感觉上变成自己的职责了⋯⋯
「遵命,大人。」讪然应声。然後他起身,「那这里就麻烦你了,我去外面看一下状况。」
估计这位品青先生不会那麽早苏醒,岑悦摆摆手准备离去。
寒靖皱了皱眉,「那他呢?」
瞥了他一眼,「所以不是说『麻烦你』了吗?」听力之好如他们这些习武人,他不相信刚才这句话对方没听见。
「为何我要看顾他?」三皇子摆明不从。
「你不是答应羽智了?」是在闹什麽脾气。
「是你答应他,不是我答应他。」一码归一码。
「⋯⋯我说『我们。』」是包括他在内的两个人之意的复数词。
「你现在都说『我们』。」寒靖提醒对方。
「⋯⋯我还在什麽时候把自己给卖掉了?」而不自知。说吧,一次让他死得痛快!
冷面男十分坚持不留下来看护患者、非得与他一同行动,最後在维持承诺与保握时间两者抉择之下,他们决定进行一项措施——方法由冷面男友情赞助,岑悦完全不晓得原来还有这招。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客房另一侧,在外头被提醒要噤声,因此岑悦只睁大眼睛看着。
且见寒靖不晓得用什麽方法、不出手却突然间客房大门一开,远远瞧见羽智的身影躺在床上,不清楚神情但感觉睡得不甚安稳,岑悦还没来得及惊讶大门自动打开、一眨眼的瞬间,寒靖便从门口直接挪移到床旁,伸手刷刷刷的在对方身上点点点,接着神态自若地转过头,「走吧。」
「咦?」可以用白话文陈述一下案发经过吗?
「够他睡上两个时辰。」头也不回地步出房间,大门自动阖上。
岑悦看看紧闭的房门、再望了望那记颀长的背影,「⋯⋯武功可以这样用?」瞬间懂了。
倘若跟寒真学习占星术有成,接下来的目标应该要练一下传说中的「内力」与貌似点穴的功夫,不知道现在起步会不会太晚?岑悦暗自盘算。
「那谁来照顾品青?」赶忙蹬着步伐追上。
「去。有事通报。」三皇子面不改色地勾勾手,召来一位在附近待命的武兵,对方领命後随即前往品青所在的客房。
这家伙绝对是在滥用权力⋯⋯岑悦彻底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