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村长的带领下一家家访视,岑悦一进屋便上上下下仔细绕了一圈、如该户有感染者便前往探视病况,若无者则不忘交代预防事项。
「村长,您有纸笔吗?」一开始他便开口向领路的长者询问,不过因为太临时,当场一时片刻拿不出这些文房四宝。
不明白它们的功用,但无法满足对方的要求,老人家脸上溢满愧疚。
岑悦倒不介意,「您这村子总共几户人家、多少人口?」
「回岑公子,村子约百户人家、共三、四百余人。」村长据实回答。
「那还好,我应该记得住。据您所知,目前疫情感染的情况如何?」
寒靖默默地跟在後面,在他说自己应该记得住之际不由得扬了扬眉。
事实证明,他真的记住了。
包括实际走一圈下来村子的地形、居民情况,感染者甚至每个人的名字,无一疏漏。
「公子、您千万要救救我夫婿和孩子,求求您了!我给您跪下了!」三人刚踏入一户人家家中、迎面便扑来一道身影,紧紧扣住岑悦双手、双膝下跪,哀求道。
「柳大娘,你这是干什麽!快起来、快快放手,不得无礼!」村长见状连忙大声喝止。
妇人尚未起身前,岑悦先用眼神制止住老人家还欲阻止对方的话语、轻轻摇摇头,他扶起跪在地上、泪眼婆娑的妇女,对方一抬头这才发现其实虽然已婚,且其身旁另站有一名年约九、十岁的男孩,但妇人秀气的脸庞显得年轻,估计约莫不到三十来岁,喊「大娘」莫不是把人给叫老了。
「您先请起,跟我说说情况好吗,该如何称呼您呢?」岑悦安抚着对方,也望向一旁不安的男孩,给他一记安抚的微笑。
「回公子,民女李氏、这是长子柳翎,屋内有夫君柳逢道及次子柳翼。此次夫君及翼儿染上疫情,已经上吐下泻了好几天,命都要没了⋯⋯求求您救救他们吧!」说到激动处,再次握住岑悦双手恳求,顾不及男女之别与任何礼仪避讳。
她听闻村内来了可以救治疫情之人,因惦挂着家人的病情故无法前去广场聆听状况,现在得知他们正逐一探返各户,因此将所有希望全系在他们身上。
村长急着想要制止,不过见其他两人反应不大,也就压下心中那股焦虑。
岑悦内心是动容的。
其实一路走来遇上不少类似之情景、村民们相同的反应,担心家人本为人之常情,他可以理解,然而眼前这名少妇让他印象更深刻的是⋯⋯握在掌心的那双手。
了解完状况、交代了注意事项,指示少妇与那名健康的小男孩柳翎分别前往国师及两名护卫所在处领取药品和食物用水後,踏出屋子,岑悦不禁低头凝视着方才被紧紧握住的手,似乎犹存对方掌心上的温度。
炽热的、急切的。
「怎麽?」寒靖没忽略他的一举一动。
那是一双饱经风霜的双手,即使妇女仍显年轻,或许是不像岑悦所熟悉的年代、有许多保养品及便民用品,凡事得靠双手来完成各种工作、应付生活,因此李氏手掌肌肤并不细嫩,甚至还长着些小茧子、略微粗糙——但却温暖。
「她的手⋯⋯有点像我母亲。」这麽说不太对。岑悦的母亲古玉昀其实很少在做家事,家境不错的他们、家里头定时有人来打扫并协助维持清洁,她最常做的是监督岑悦的学习、与坚持每日亲自料理家人们的三餐,虽然没特别保养,不过手也不若李氏那般粗糙,只是那股热度⋯⋯令岑悦忍不住思及自己的母亲。
过世前,她亦曾紧紧地握住自己。
再往前追溯,他们母子俩好几年没这样亲昵了,就算只是握个手,连个拥抱都没有。
果然不论年代,担心家人的那份心情总是不变的。
换句话说⋯⋯当初曾那样握着自己的古玉昀,即使平时表现得不冷不热、甚至有些淡漠,但内心深处是忧心着自己的,对吧?
寒靖见岑悦脸色一暗、神情飘邈,知道他忆起了自己那年代的事情。
走在前方领路的村长见两人都沈默不语,此刻更不敢擅自开口。
「还剩多少户?」半晌後寒靖问村长。
「这快了,再大约十户左右便走完全村了。」这一趟下来不知不觉耗去近一个半时辰的时间。
岑悦清楚此时并非回忆往事的最佳时机,因此很快地打起精神,赶着将眼前的棘手状况解决。
在三人的努力下,没多久後终於完成了绕村视察之行。
其他人的分工亦如火荼毒地进行着。
「这就是全部的村民吗?有没有漏下、没看到的?」岑悦最後确认。
「据草民所知,这便是全部了,岑公子。」村长禀报。然而没一会儿後像是忆起了什麽、「啊、对了,前些日子村子里来了名访客,说是路过,暂借助在後方的寺庙里,只身一人的、不巧遇上这儿乾旱又逢疫情,大家没能顾上他,这下不知还在不在。」
岑悦有些讶异,「那一起去瞧瞧吧。」连忙要村长带路。
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赶路下,不消多久来到一座寺庙外。
许是近日灾情频传、众人无暇顾及此处,香火断後显得荒凉、略生了些杂草,添了点灰尘,和外头正来来往往兵荒马乱的情况相较,此处冷清不少。
「岑公子和三王爷,您们先在外头稍等一下,草民先进去看看情况吧。」村长建议。
「一起进去吧,节省时间。」岑悦否定了他的提议,对着寒靖点点头,两人在此处倒是有了默契。
於是三人一起踏入半荒废的寺庙内。
里头空间不大,放眼望去便能将其一目了然,四周梁柱、中间供桌,上头一尊颇大的石像供奉着岑悦叫不出名字的神尊。
他们没发现那名外来之客,正打算离去前岑悦突然闪过一记猜测,於是请其他两人稍等一下,接着绕到石神像後方、供桌後方堆积的一堆稻草中,发现了一道隐蔽在其中的身影。
「在这里!寒靖,快来帮忙一下!」他出声唤道。
其余两人听到後连忙前往。
村长十分意外岑悦竟然直呼三皇子名讳、却没敢把疑惑说出来——大概身为「半个云天国人民」的异邦人,有不遵守中原礼仪规则的权利吧。
岑悦小心翼翼地拨开稻草,发现里头躺着一名年轻男子,此刻面容犹如槁木、双颊凹陷,屈伸缩在一块,四周尚有一些乾涸的呕吐物。
「小心别碰到那些,将他扶到乾净处。村长大人,能麻烦您拿些保暖衣物及被单,再取些我刚刚说的消毒物品与饮食过来吗?」
「草民立刻去!」村长接到指令後连忙离去。
如果没成功发现此人,恐怕奄奄一息的他再过不久真的找去那尊石神像在天上的真身报到了。
岑悦庆幸村长的资讯来源颇为可靠,不愧为一村之首。
他们火速将昏迷的男人打理妥当,替他换了乾净衣物、喂上食盐水与药物,再派人在四周彻底消毒,岑悦不忘提醒一起接触对方的寒靖也要将自己的手擦拭乾净。
「有没有能暂时收留他的地方呢?」总不能放此人单独在这里,要就近照顾都嫌太远。
「村子里有空的客栈,已差人打理乾净,三王爷与岑公子等人如果不嫌弃的话也一同在那儿下榻吧。」村长说明,倒是设想周到。
「那赶紧将此人送往该处吧。」事不宜迟。他想赶快将探访下来的结果做个简单的名册与纪录,一并确认所有工作进度。
「草民这就差人送此位公子前往。」顺便领着两位重要人物一并前去。
※
寒靖从村口回来後,看到岑悦在房里认真写着东西,因已日落、视线不良,所以点上蜡烛,透着烛光一笔一笔地整理今天的收获。
他不打扰对方,悄悄地在後方看着。
没多久便确定他在纪录今日的探访结果,而且果真一字不漏地将所有资讯记下,包括村户的地理位置、家中人口、姓名,染病人数与病况,甚至死亡人数,无一遗漏。
这是怎样的记忆力⋯⋯他感叹。
直到寒靖拉把椅子坐下来後,岑悦才发现他的到来,不过并未间断手边的作业。
只是边写边解释:「这次约有百分之五十、也就是一半以上的村民染病,死亡者约百分之二十,搭上乾旱,可谓雪上加霜。」情况险峻,倘若他们没赶到或选择避村而行,後果不堪设想。
「村长清楚村民们的人口数,却缺乏纸本纪录,如果可以的话,建立个纸本资料会比较好统计人口,对之後税赋或减税福利之类的业务,也方便掌控。」
寒靖挑了挑眉,「税赋?」他想到这些了?
「嗯。我们那里的话,每个人一出生就会到户政事务所报户口、呃,简单来说,就是朝廷会有个专门统计各个地方人口的机构,然後每个人都会有证明自身身份的文件资料,之後去学堂或工作都会统计。倘若预到灾难什麽的,朝廷会补助、相对的有收入之际也要纳税。」没有抬头,不过却详细解释着,「你以後要统治一个国家,这些应当知晓。」
寒靖凝视着他低头专心写字的模样。
左利手的岑悦自然而然地用左手拿着笔在村长备妥的空白名册上填上今日探访的收获,因着时间的关系他未使用据说会拖慢速度的毛笔、而是用自己带来的那枝小巧的黑笔。
黑笔的字体感与寒靖所熟悉的毛笔字不同,无法准确勾勒出点横竖撇捺,若依自己的标准评断,岑悦的字迹不算漂亮,充其量算端正、尚可辨认,不知道中规中矩地用毛笔写字的话,是否会工整一些?而且,他的笔顺似乎相反。
看来此人「略懂」的范围,不含括骑马与写字这两个领域。
「天下这麽多人,如何有办法一一掌控?」忍不住反驳。
闻言,岑悦分神抬头、一笑,有戏谑的味道,「连个人口数都掌握不好,如何掌管天下?」顿了顿,「再说三皇子大人,您的天下多少人口,您真的清楚吗?我们那个时代,全世界已经七十亿人口了。」七十亿具体是多少,该超出他能理解的范围了吧。
「你就可以掌控好全天下的人数?」
「我当然不能,」也没兴趣,「不过你可以派人进行这项工作。这关系着税收和许多事情,很重要的。」可谓一国之基础在於民,无法控民便无法治国。
「那你可以做什麽?」
「我?」低头继续写字的岑悦被这个问题考倒了,忍不住歪着头思索,「练练剑、制制药、学一下国师的占星术,还有试试能否造出电线将手机充电⋯⋯再看看有什麽有趣的东西。我看不如这样,如果复国成功,要不你给我点盘缠,让我去游山玩水一下吧。」忙都帮到这地步了,要点报酬不为过吧?
「不跟我一起治理国家?」脱口而出。
岑悦有点意外,寒靖也被自己一时的口快吓到,却没後悔问出。
「我不擅长政治的。」垮下的脸摆明敬谢不敏,「你们深宫的秘辛实在太过黑暗,我只是纯朴的善良老百姓,不堪负荷,无法应付。」
这次被拖下水已经算意外中的意外了。
寒靖差点被他哀怨的表情逗笑,只是隐藏在一贯的淡漠中。
「晚了,先休息一下,用膳吧。」大家一股脑儿投入救灾工作,没意识到自己其实跟着空腹了许久,尤其晕马的岑悦还将早上吃的乾粮几乎都吐得一乾二净。
望着那略显单薄的身子,寒靖开始认真思索该如何补回来,虽然他们即将面临粮食危机。
「嗯,我就快写完了,你和寒真他们先去吃吧。快浅跟羽智也辛苦一天了,明天还有得忙,吃完赶紧休息。」
见他有不完成不罢休的气势,寒靖不再阻止。他默默离去,半刻钟後直接带回热腾腾的饮食、还是好入口的粥品,估计是体谅到他一早的晕马。
在房里用完膳後岑悦原本还想出门去看看状况,被阻止了下来,最後两人早早就寝入睡,储备明天的体力。
岑悦直到第二天早上起床後才意识到这还是第一次与此人同床共眠。
好像没当初预想中的尴尬,自然而然便结束了⋯⋯这说法有些奇怪,总之并非那麽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