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的低泣并没有持续很久。
很快地，他便收拾起那份对他而言太过度且更让他感到太荒谬的情绪──这让他再度紧绷了起来，就像再次缩回了一个足够坚硬的壳里一般。
他知道自己一直不擅长表达感情，或许应该说，他不知道该怎麽表达。所以这样的一次流泪哭泣简直吓坏了他自己。
他一直认为自己不能也不该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悲伤哀恸......就连失去克里斯多弗那时也是一样，他从来不给自己任何会流露出内心悲哀的时间，因为那太可怕了──就如同在人前把他挖空一样，一切的伪装都会消失。所以他非常恐惧，恐惧赤裸裸地掀开伤痛只会让自己变得什麽也不剩。
是的，他可以表现出惊慌失措或者气馁愤怒，甚至是他最自豪的骄傲；但他绝对不想露出恐惧，因为这就像把弱点暴露给所有人......可是他却在休面前如此做了......
想到这点，艾伦不禁对休将手覆在自己头上的亲昵举动有些抗拒，他吞下一大口气，接着微微缩起脖子。
休始终在观察着艾伦──他一向是个聪明人，再和艾伦相处了几年之後，现在的他早能稳当地抓住解读艾伦情绪的诀窍。於是发现艾伦心态转变的他也很识趣地收回了手。
艾伦再次呼了口气，就像是逃过狩猎的小动物一样，但他的心中却多了份莫名的失落。他的十指紧抓着沙发扶手，泛红着眼眶的他有点怯懦地看向了休。
「抱歉...休......我很抱歉......」
道歉的声音零且破碎。就连艾伦自己也不明白这声道歉究竟是为了自己的失控哭泣还是因为拒绝了休给与的那份安慰与温暖而说的。
他看着休，而这个英俊挺拔有魅力的男人也回望着他。
「不用道歉。」休开朗地笑了一声，他摊开了手。「要是被别人看到，肯定会认为我在欺负你。」
听着休的话，艾伦也努力地让自己挤出了笑声，只可惜他无法辨别那是否称得上成功。他出神般地看着休将长大衣和呢帽放上了一边的沙发上，接着从小茶几上的纸袋中捞出一颗苹果。
休笑着把玩着苹果，并且抛接了几次。
「要不要来颗苹果，我想应该挺甜的？」
艾伦望着休，接下了苹果，他如同对待什麽宝物般的小心翼翼地用两手捧着这颗苹果。
这颗苹果红得发亮，漂亮极了，就像假的一样。但他能够闻道那属於苹果的清甜香味。
艾伦的表现显得十分犹豫，他似乎在考虑究竟要不要咬上一口，好像这是个多艰难的问题一般。，
这让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不会在想这苹果有没有毒吧？老天，我可不是个会每天问着镜子自己美不美的疯子。」
休看见艾伦的表情在瞬间变得无所适从，这让他更乐了。「拜托，这只是个玩笑话，天知道我不用去问镜子也能肯定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帅的人。」他转过身，摆摆手，又补上了一句。「好吧！如果是觉得直接咬下去的吃法不够绅士，那就让我亲切地帮你削开来。」
艾伦家的格局不算复杂，休很简单就找到了厨房，他走了进去，接着拿着刀叉与盘子出来。
他轻快地走到艾伦旁边的一张沙发坐下，并将拿出来的餐具放在自己的腿上随即再从艾伦的手中的接过那颗苹果。
「你要知道，我很少这样服伺别人的。」
休一边说一边利落地开始削起苹果皮。
这麽居家风格的休显然让艾伦感到十分有兴趣，他开始目不转睛地看着休优雅流畅的动作，同时也很疑惑这个总是时髦的帅气男人为什麽会这麽适合这个画面而不会让人感到违和。
而最让艾伦惊讶的是在伴随着休不算慢的动作下绕着苹果削出来的果皮完全没有断掉，当然，那个宽度和薄度也恰到好处的让他疑惑。到了最後，他更是为了那完全去了皮却仍旧非常漂亮平滑的苹果感到吃惊。
看着艾伦那如同得到新玩具的孩子般眼神，休甚至觉得那双好看的眼睛几乎要发光了。於是他得意的笑了出来。
「这可不是只要数学好就能做得出来的杰作。」
艾伦认真看着自己削着苹果的模样让他觉得非常可爱，嘿、不就只是削个苹果罢了？......他竟然能露出这种小孩子般的天真好奇。
在对半切开苹果时，休不自觉地挑了一下眉梢。
等等，他刚刚用了什麽字眼来形容艾伦？可爱？
虽然有些吃惊，但休的动作并没有停顿，苹果漂亮地被他分成了八等份。
休将装着苹果的盘子递给艾伦，幸好艾伦对别人的情绪表情总是搞不清楚状况，否则艾伦就会发现他的神色异样而且古怪。
「喔，是的，这可不是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後好几位数就能做到的，休，你简直能去当个大厨了。」
艾伦做出了尊敬的表情，并且诚挚地发出赞美，他那薄冰色的眼珠绕着那条没有断掉的苹果皮打转，仍旧显得兴味盎然。
休看着艾伦，艾伦难得诚恳称赞的模样让他更显得天真可爱。
他又一次地挑起了眉，并且忍不住伸手摸摸艾伦的头。
好吧！他是觉得艾伦可爱，但那又怎麽样！！
艾伦显然不明白休这个举动是为了什麽，他下意识地准备躲开，却发现他没有自己所想像的那样抗拒。
他不得不承认，休的这个动作让他有股安心感──一种让他非常怀念的安心感。
「真遗憾，我想准备蔬果不应该是大厨的工作。」休撇嘴笑了开，接着收回了手。
他看了看艾伦被自己弄乱的头发，突然有种微微的成就感。
「......我想英国没有分那麽多，所有厨子做出来的东西都一样。」
艾伦立刻认真地做出回答，他没有怎麽理会休发出的大笑声，只是自顾自地将切成片的苹果放进嘴中。
＊＊＊
休发现自己显然才像个主人，他负责将苹果削给艾伦，等艾伦吃完之後，他又负责把餐具拿到厨房。
就像他对艾伦说的，他不常服伺别人，除了在追求漂亮女孩的时候。
但对艾伦对他而言似乎总是个特例，毕竟在布莱切利园的时候，这类的事情也常常发生。
──艾伦太沉迷於研究，不眠不休甚至於不吃也不喝，他觉得艾伦的日常生活机能糟透了，但他可不是。身为前小组领导者的他即使对超级计算的概念没有艾伦强，但领导能力终究比艾伦强上太多了，喔、再加上他是个非常有责任感的人。所以他常常得在艾伦研究到几乎着魔的状态时强制把他拖去睡个觉或者逼他进食。
那时候的他每天都为了琼因为是女人所以会被限制行动一事而烦恼，如果都能让琼来照顾艾伦就好了，他可不是什麽管家啊打杂工之类的......那时他每天都会为此而抱怨，艾伦那古怪自傲的个性几乎每天都会把他惹恼──直到他总算了解那个刻薄天才的行为意义真正代表了什麽之後。
在过了这麽多年之後想起往事，休不禁有种十分怀念的感觉。
艾伦虽然多少麻烦了点，但终究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休‧亚历山大这辈子可没敬佩过多少人，但艾伦‧图灵无疑是其中一个。
所以他说什麽也不能让那个天杀的鸡奸罪毁了艾伦。
洗好盘子的他皱起眉头。
该死，没有人知道艾伦的智慧究竟有多麽珍贵吗？
瞬间，休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多麽残忍，他进而责备起自己──他刚才否定了艾伦身为人的存在，甚至只把艾伦当成某种拥有更高智能的计算机。
他对於产生这种念头的自己感到可耻，即使他们这种人无法承受失去智慧是件事实，但这种抹杀不该出自旁人而该是出自当事者。
休突然变得有点烦躁。
他急急地擦乾了盘子，就在这时候，一股脑人的味道似有若无地传进了他的鼻腔。
那是一种带着强烈苦涩的杏仁味，那种苦涩的感觉虽然不到难闻的地步，但他知道那觉得不是什麽好东西。
他这次在厨房待得够久，早该发现这股味道的，但显然回忆往事让他连嗅觉都变得迟钝了。
休转身开始寻找，结果完全如他所料的马上就在一旁的格子柜上发现了装满无色结晶的罐子。
那该死的就是罐氰化物结晶！！不仅没有盖好盖子，甚至连罐子外都散落着几颗结晶！
休为了自己的迟钝感到愤怒感到愤怒，同时也为了艾伦的粗心。。
老天！艾伦怎麽能随便到这种程度？！他快步地走回客厅，双眼凶狠地瞪着满脸困惑的艾伦。
「艾伦！」休怪叫了起来。「你怎麽能把氰化物放在厨房？甚至还没有收好？」
休无来由的怒气让艾伦不解。
「那是氰化钾，」他解释。「我需要用到它来镀金，做些零件。」艾伦睁大了眼，实在不明白休究竟是为了什麽而生气。
「你需要做什麽该死的零件？」休没好气地反问。
「克里斯多弗需要变得更好！」艾伦的声音稍稍大了起来。
克里斯多弗？休愣了一下，喔，当然是克里斯多弗了──那台他也可以勉强算上部分催生者的超级计算机。
他知道艾伦视克里斯多弗如同自己的生命，甚至更为重要。而此时的他显然践踏了艾伦心中的那块圣地。
休望向艾伦，艾伦那抿紧的双唇就像受到什麽威胁似的轻轻颤抖，苍白的脸上开始酝酿出不悦。
「我是要收拾的，是你的不请自来打断了一切。」艾伦大声地叫了起来。「我从来都不希望有人造访，特别是在这种时候！」
休稍微睁大了眼睛，没错，现在听起来倒真是他的错了......艾伦一直在做这项研究，他不可能会疏忽到去伤害自己......
「我只是想要让克里斯多弗变得更好！变得更像克里斯多弗！」艾伦再次大吼了起来。「──在我的脑袋还没有因为注射雌激素而坏掉之前！！」
艾伦激动的声音甚至带有强烈的哭音，他痛苦地摇着头，手指再度摩上了自己那乾燥的嘴唇。
他挪动着身体想离休远一点，但却很不幸地被自己给绊到了。
幸好休反应快速地拉住了他的手臂。
「嘿、艾伦，艾伦。」休尝试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更温柔些。「刚才是我不对，我的反应太大了。听我说，你的脑袋不会坏掉。」
休继续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当然没有忽略艾伦的口中克里斯多弗这个名字绝对不是指那台超级计算机那麽单纯，但那休并不需要知道。
因为那是艾伦的私事，甚至是那种只要稍微提到，就足以让他崩溃的私事。
休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正随着拉住艾伦的力道而顺势扶上了他的腰。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发觉两人之间的姿势有多暧昧，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再次的安抚好艾伦。
休不希望这次的造访给艾伦带来另外的伤害。
他的尝试显然有了成果，他那低缓且柔和的声音确实让艾伦放松了些，艾伦无力却不再有敌意地靠上了他的肩头。
「那是迟早的问题，我知道。」艾伦怯懦地说：「但比起入狱而言，这能让我争取更多在克里斯多弗身边的时间......」
艾伦的身体止不住地发着抖，他从刑责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在计算自己剩下的时间有多少。
那绝望的自白让休加重了搂紧艾伦腰间的力道。
「你会一直在克里斯多弗身边，直到你老到不能再老。」
「你知道那不可能......」艾伦无助地把脸埋进休的怀里，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既虚弱又不真实。
「不会的，艾伦，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休轻轻抚着艾伦的背。「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