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商不敢与官斗,更何况是与皇帝斗呢?
藏澈当然不会傻到去做跟皇帝斗的那种蠢事,但是,如果皇帝陛下就是看他不顺眼,老是要挑他刺儿的话,那就是另当别论了。
而藏澈心里有数,这一切混乱的源头,全都是因为他家的苏小胖。
其实早在过年之前,京商总会里就有几家商号,陆续都出了问题,有些商号是因为做生意的手段一直就有争议,出问题只是迟早而已,不令人意外。
但是,有些在生意方面还算是良心规矩,东家品德也是被世人所称道的商号,也在这个时候出了一些不大不小的状况,当中还有些招惹了官府上门关切,这就教人不由得疑惑,想这京商总会是流年不利,还是风水犯了什麽煞?
当然不会有人敢说是去年才刚上任的总商藏澈命格太硬,才会让向来都是顺风顺水的京商总会不断出乱子。
就算有人抱持如此想法,也只是敢放在脑袋瓜子里想想而已。
以现在京盛堂的势力,还有大概风闻藏澈去年是如何对付藏良根的手段,他们才不会傻得去招惹藏澈,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这些风言流语,没人敢放在嘴上说,藏澈却是相当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这段时日京商总会一直大小麻烦不断,就是因为皇帝看他不顺眼,想给他找麻烦。
至於他为何能够肯定皇帝的矛头是直指他而来呢?
那当然是因为他家娘子身为元奉平的女儿,无论是与他成亲前或後,皇室方面对她的照拂与赏赐都不曾间断过,隔三差五的,李麟德公公就会亲自领人过来,除了转达皇帝的关怀以及御赐的馈赏之外,他们之间不免会有一些家常闲话,不免会提及近况。
而他家娘子对他向来都是无话不说的,只要皇上有派人来的当晚,他家娘子总是会把她与李公公的谈话转述给他听,一次她说到李公公问及他与苏小胖的感情似乎相当之好,说苏小胖相当不怕惹事,但是好几次到了紧要关头都会忍下来。
次数多了,不免就惹皇上猜测,有一回,皇帝笑对苏小胖说,哪怕是惹了天大的事,都有自己这个皇帝帮他扛着,怕什麽呢?
却不曾想,苏染尘对於皇帝大概只差没明说要当自己靠山的表示嗤之以鼻,回答道:「你是知道什麽?谁说我怕,我是不想要瑶官骂我而已,他训人可狠了!」
在听完自家娘子的转述之後,藏澈几乎可以想见皇帝当时的脸色会有多难看,让他忍不住在内心对着苏小胖呐喊:「苏小胖,枉费哥哥多年疼你护你,好生拉拔你长大,你就这样替哥哥招皇帝忌讳吗?你就尽情惹事吧,有皇帝给你收拾善後,肯定是妥妥当当,不出半点差错,哥哥以後为什麽还训你呢?」
这段时日,藏澈虽然表面上不闻不问,实则充份掌握了对皇帝与苏小胖的相处情形,以及他们每次见面发生的事,苏小胖利用皇帝喜欢跟在自己身边之便,带着皇帝到处解决一些任谁沾了都要吃不了兜着走的棘手问题。
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大麻烦,可是如果沾手的人是皇帝,结果可就大大不同了。
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果皇帝本人插手管定了,敢问谁还给他老人家找麻烦呢?
只能说,苏小胖不只不怕惹事,可以说是胆大包天,竟然敢把皇帝当棋子在使!
藏澈对此,就算心里有所想法,也不敢出面阻止苏小胖,就怕扫了帝王的兴。
而且他知道苏小胖就是那张嘴刁毒了些,实则非常心软,喜欢助人为乐,一直以来,雷家人都不是太明白,为何苏染尘会特别重视那些老弱孤苦的人,後来,他们猜测是因为儿时的苏小胖有幸得到几个老人的帮助,才能够生存下来,也因为被雷家收留,才可以活得像得人模人样,所以才会但凡有能力,就会想要帮助其他有需要的人。
虽然苏小胖表面上疯疯癫癫,骂骂咧咧的,只要一个不高兴,对谁都没个好脸色,十足没良心样,但是,雷家几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相比於其他一些同样被雷家养大的孩子,苏小胖对雷家的依恋是很深的。
所以,多年来,苏小胖虽然想要帮助那些流离失所,无所依靠的可怜人,但是,他不会利用京盛堂之力达成,对他来说,那些可怜人就算再可怜,也比不过京盛堂重要,孰轻孰重的利害关系,藏澈相当有自信,知道那小子是能拎清的。
正因为深知苏小胖把家人摆在第一要位,是以那些气话,藏澈只敢在心里想,不敢真的把苏小胖逮到面前骂,就怕他这个好弟弟一时心直口快,哪天在皇帝面前撂下狠话说:「都是你害我被瑶官骂,以後少出现在我面前碍眼,省得我再被骂。」
他家苏小胖喜怒分明,摀不住话的性子,他还会不清楚吗?
已经教皇帝给惦记了,藏澈实在不想被那位九五之尊惦记进骨子里去,否则,他真怕自个儿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更别说,後来李公公几次奉命送皇帝御礼上门,送的不只有他家玉儿的份儿,往往都还会捎上一份更丰盛的赏赐,指名了要送给苏小胖,还不只一次说想邀苏小胖进宫去逛逛坐坐,不过都被苏小胖嫌麻烦给拒绝了。
藏澈心里有数,皇帝陛下会把苏小胖不肯进宫的帐,也一并算到他头上。
不出藏澈所料,皇帝对他确实惦记,後来不久,就是京商总会接连遇到麻烦。
京盛堂方面,藏澈不太担心,他知道皇帝会顾忌到苏小胖也是雷家人,这一点他与宸爷看法相当一致,他们都说这一时半会儿之间,皇帝绝对不会将目标对准京盛堂。
而事实上,如果仅仅只是到目前为止所遇到的麻烦,还不至於让藏澈有疲於应付之感,他甚至早就觉得有点闷,对於有机会与皇帝亲自较量博奕,令他感到雀跃。
整个过程,皇帝设套,而他解套,还必须解得不动声色,不让皇帝察觉他已经知道这一切的咎由都是直朝他而来,过程中麻烦确实不少,却也乐趣无穷。
然而,两天前收到一封拜帖,在看完帖文之後,藏澈知道皇帝这回是认真要与他较量,知道了只找其它京商的麻烦,对他来说根本就是无关痛痒,只有京盛堂与雷家的好与坏,才能令他有真正的切身之痛;藏澈心里有数,此次,他必须严阵以待。
递送拜帖求见之人,是六锦堂的东家,这几年颇受到朝廷重用,与权贵重臣往来也是颇为频繁的秦余润。
春雪初霁,晴空朗朗,红梅飘香,今儿个正好有几批从各道运送过来的茶叶抵京,京盛堂旗下分号的怡记茶庄夥计忙着登记茶货,以及分门别类的送进仓库,在这寒冷的天里,几个大汉子来回进出的搬货,显得非常热闹。
藏澈身为主人家,领着今天的贵客秦余润在茶庄里参观,两个人见面的地点挑在茶庄,是秦余润特别要求,因为他们所要谈的事情,与今年官府要发的茶引,以及开春之後,依俗由皇室带领百官,乃至於庶民共同举行的春茶宴。
因为要进行茶宴,往年在这个时候,朝廷都必须扩大贡茶范围以及数量。
今年由皇帝钦点,要由京盛堂主持此项事宜,朝廷派了秦余润代表朝廷来谈。
秦余润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六锦堂是几大御用皇商之中,生意版图最大的,秦余润与朝廷做生意,同时,也代表朝廷来做生意。
而在藏澈看来,一年一度的春茶宴是天下盛事,办好了不见得有赏,但是办砸了却绝对逃不过责罚,最关键的点在於倘若在任一环节之中出了事,势必会闹到天下周知的地步,届时京盛堂的资本再雄厚,也绝对扛不住要落得一个伤筋动骨,元气大伤的下场。
然而,真出了事,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怕在於,伴君如虎,而君心叵测。
终究,想不想让让京盛堂出事,也不过是帝王的一念之间而已。
「六安的瓜片,信阳的毛尖……」秦余润在藏澈带领之下走进茶庄,途中,他的目光扫过拆箱验货的几种茶叶,笑着对藏澈问道:「这一批茶叶都是从淮南道刚上来的吧?」
藏澈跟着他一起停下脚步,颔首笑道:「对,另外还夥合了浙西道的太平猴魁与碧螺春一起到京。润弟所见的这批毛尖与瓜片都只是中等货色,我们茶庄有位老师傅,一手窨花茶的功夫极好,他指了不要上等茶货,这些瓜片与毛尖都是给他窨花茶所用,我们宸爷与夫人不能喝酒,平日里就喜欢饮茶,最爱喝这位老师傅窨的茉莉、玫瑰以及柚子花茶。如果润弟不嫌弃我们自家窨的粗茶,新茶窨好之後,哥哥派人送到弟弟府上去。」
秦余润灿笑,拱手谢道:「哥哥太谦虚了,哥哥肯割爱,弟弟感激都来不及,怎麽可能会嫌弃呢?今天在此,弟弟就先谢过哥哥了。」
藏澈泛笑,这时,一名茶庄的夥计过来,向藏澈轻声禀告了几句,藏澈让他退下之後,转头向秦余润说道:「茶席已经备妥,有什麽话,我们吃着茶,坐下来慢慢说。」
「好,弟弟全听哥哥的。」秦余润颔首。
两人往大堂走去,沿途有说有笑,称兄道弟的热络浑然天成,若不是茶庄的掌柜夥计们都知道他们家澈爷与那位六锦堂东家素无来往,怕是要以为他们是几十年的好兄弟。
「哥哥可知道……」在入茶席之前,仆妇端来了净手的热水与巾子,秦余润在以热巾子拭手的同时,像是忽然忆起前尘般,冷不防地转头对藏澈说道:「在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见过你的岳父元刑书大人,他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了。」
「喔?」藏澈没料到会从秦余润的口中听到玉儿的父亲,不由得有些讶异,疑问道:「听润弟的口气,似乎与我的岳父不仅只是一面之缘?」
「元叔叔是我生命中的第二个大恩人。」秦余润把用过的巾子搁回承托上,让藏澈把人都屏退之後,才又说道:「我的首位大恩人,赐给了我名字,我第二位大恩人,也就是元刑书大人,没有他的引荐与成全,就没有今天的六锦堂,於情於义,我都必须过来给他的女婿一个忠告,藏大当家,如果你见过曾经权倾朝野的元刑书,见过皇上待他的圣眷恩宠,就会知道现在谁也阻止不了皇上,必要的时候,弟弟劝你以大局为重,方是上策。」
「是皇上让你来当说客的吗?苏染尘不是元八翼,这是我们所有人都该清楚的事实,皇上迟早也要拎清才是。」藏澈听得相当明白,心眼雪亮,这是毫不加掩饰的告诉他,必要的时候,弃苏染尘这只卒子,保京盛堂才是聪明之举。
曾经的藏澈,或许可以毫不考虑的做出对局势最有利的选择。
但是如今的藏澈,却是无法对身边的人做出割舍了,宸爷与晴姊姊是家人,玉儿是家人,眉儿是家人,苏小胖也是他的家人,绝对不是说弃就能弃的卒子。
对藏澈来说,苏小胖就是苏小胖,绝对不允许被皇帝当做是元奉平的替身!
听到藏澈脱口而出,称元奉平为元八翼,秦余润笑了起来。
「元叔叔不喜欢这个字,没想到十几年後却从你口中听到。不,不是皇上来让我当说客,交代我的另有其人,以及……你可知道,八翼叔叔其实有第九张翅膀,而且,是一只不仅不会被轻易折断,甚至於不曾被打败过的左翼?」
话落,约略一忽的沉默,短暂得只有他们二位当事之人才能察觉,藏澈勾起笑,左嘴角的一颗梨涡,陷得深深的:「秦大当家,你的真正来意,直说无妨,这眼下花厅里只有你我二人,就不必拐弯抹角,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了。」
「是,时间宝贵,就让我们开门见山的说了,让我来传话的人,要我告诉你,必要的时候就妥协,别想跟皇上胳膊拗大腿的蛮干,不必要,也不明智,以及……」
秦余润刻意停顿,不紧着说下去,,细细的品尝了一口以阳羡雪芽窨柚花的香茶,赞了声好茶之後,才又接着说:「你未必有能力可以护苏公子周全,苏公子那张脸会惹祸,这一点,你们也该是心理有数才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秦某知道雷家大小姐的能耐,但是,就算雷家大小姐有本事可以治得了大部份的武林中人,也不可能是全部。」
藏澈不能否认他说苏染尘的脸会惹祸的事实,从前是因为美到太过火,如今是因为像极了元奉平,这也是为何在那天之後,藏澈并不勉强苏染尘要着冠更袍,由着那小子随心所欲,只要人是能够平安无恙,於雷家来说,便已足够。
他家眉儿曾经说过,纵然过去十多年了,但是曾经被元奉平剿杀血洗过的那些江湖门派,有些人至今没有放弃要找到元奉平,不仅为了当年的仇恨,还有就是他们仍旧想要找到相传在元奉平手里的太一凤骨琴以及东皇兵卷。
当年元奉平荡平武林的手段,确实令人胆寒,但是,世人为利所趋的心,千古不变,以年纪来说,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苏染尘不是今年该届盛年的元奉平,但是,随着年岁增长,他将会越来越像元奉平,再加上如今与皇帝扯上了关系,未必不会增添新的变数。
藏澈也抿了口香茶,润了润喉,「只要你告诉我,那个派你来传话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或许,我可以考虑接受你的劝说,以及,你或许想错了一件事,我家的苏小胖性子极拗,如果不是他自愿进宫,谁也勉强不了他。」
在这个时候,藏澈少说了一件事,一件只有雷家人才知道的事,他不好对秦余润说,没有付出几分代价,以及强硬的手腕,任谁都难以让苏染尘主动离开雷鸣山庄。
秦余润放下茶杯,露出一抹歉意的笑,对藏澈道:「好哥哥,还请您请见谅,恕我不能说出那个人的身份,至於你说谁也勉强不了苏公子,说到底,就是他离不开雷家,不是吗?」
话锋故意一顿,秦余润与藏澈相视了一眼,而这个时候的藏澈当然仍挂着无害的浅笑,非常有技巧的掩饰内心的讶异,不教人看出任何温和亲切以外的表情。
秦余润笑了笑,又道:「哥哥是个聪明人,现今你我都可以看得出来皇上的企图,苏公子进宫只是早晚的事,要我前来的那个人,只是不愿意见你采取顽强抵抗的行动,他不愿意见你与雷家受到半点伤害,以及他太了解皇上的脾性,知道皇上为达目的,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脾性,只要哥哥你在必要时,别拦着苏公子进宫,他让我向你保证,绝对会保苏公子毫发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