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又开始落雪。
雪花宛如羽鸟的绒毛,轻轻地飘落,彷佛没有一点儿重量似的,沾地无声,让这冬日的夜晚感受起来特别宁静。
不同於另一头花厅里的吵闹,不动院里,却是阒静无声。
藏澈独自在书房里,看着从几封信里拆出来的信纸,在他的面前的案上,叠成了不算薄的一落,每一封信中间以信封做为分隔。
这些信是从很多地方陆续送抵,信中所述写的,是一个人的生平。
自从他迎娶玉儿进门之後,对於信中所载之人,便已经是记挂在心。
这几天他陆续收到回覆的信件,一直没有拆开来读看,直到今天帝王再度亲临「花舍」,逼得他不能不面对现实。
所以今晚他一口气把信全拆了。
他必须知道信中所载之人的生平,才能够推想,究竟帝王对於这个人的执念究竟有多深厚,竟是离开了十数载,都还是让帝王对其念念不忘!
元奉平,字八翼,京城望族元家之後,父元清舒,母向氏。元八翼少好学,性极敏睿,以博学多才,俊美姿容广闻於天下,因其书斋名为兰坞,自号兰坞闲人,谦称其无做山野一放翁之至高福气,但求做红尘一闲人……
第一封信的开头,像是有人在藏澈面前揭了一出戏的序幕,让他藏澈得以窥见幕後乾坤,不知怎地,他总是持静的心,竟是不由得忐忑了起来。
但是,无论他将这些信件重读过多少遍,就算他能够不再忐忑,心头微惴之感,却依然如丝如缕,紧紧地纠缠他不放,藏澈心里很清楚,这是因为他如今是元润玉的夫君。
曾经的藏澈,或许能够只是一个旁观者,但是自从那次死牢事件,他与玉儿九死一生,他们差点就只得了个天人永隔的结局。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玉儿的这位亲爹——元奉平。
另一件事情,则是令他困惑。
那就是元奉平八岁之前,究竟住在什麽地方,竟是没有人知晓。
他与爹亲元清舒,是在他将满九岁生辰之前,才被接回元家,母亲向氏则是自始至终无人知晓其去处,有一个说法,是她生下元奉平之後,就抛夫弃子,跟着别的男人远走他乡。
父子二人回元府之後,只同住不到半年的时间。
後来,只有元奉平一个人被留在了元府,由家族长辈抚养,元清舒搬至了元家建於京郊山里的别邸,父子二人究竟为何分开,其原因也是无人知晓。
不过,元奉平与他爹亲的感情甚笃,即便是当官之後,无论再忙碌,每逢休沐之日都还是会去别邸探望,直到元清舒去世为止,元奉平都是风雨无阻,但凡休日,就必定前往。
藏澈从小就是由雷宸飞、祥清,以及几位大掌柜带在身边成长,後来以大总管的身份掌理京盛堂,即便他再不愿意,也早练就一身善察敏断的本事,在看到这段记述之时,他直觉当中不甚对劲,而後,对於元奉平十七岁抡元,为官十二载的生平功蹟,倒是一目十行,毫不费力的就看过了。
藏澈漫览而过,是不敢细读。
因为他里有数,倘若细细读看,必定是心惊万分。
如果这位元刑书只是一位普通的高官大臣,也不至於让他家的眉儿提起来就双眼发亮,以及让苏小胖直说这人是疯子,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想着,藏澈的目光转向长案的一角,摆着几样他方便取用的食物。
他家的玉儿刚才进来收了晚膳的碗筷,顺便端了甜茶与果子酥饼进来,说了那个酥饼是她爹以前爱吃的,让他必定要试试。
藏澈拿起一块小酥饼,吃了半块,然後,看着手里剩下的小半块。这个小酥饼的滋味朴实醇厚,乍吃之下,并不令人感到惊艳,但是值得慢慢地咀嚼,越吃越香。
把剩下的小半块也吃完之後,藏澈心里的感觉挺复杂的,彷佛在他嘴里吃着的不是酥饼,而是在品尝着另一个人的人生味道,令他不由得失笑道:
「元大人,我的好岳父,了解您的生平越多,越不敢相信您是我家玉儿的亲爹,在看完这些关於你的生平载述之後,现在连我都想要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东皇兵卷以及太一凤骨琴这两样绝世神书与兵器了。」
藏澈拿起了开头的第一张纸,看着那张纸的左侧角落,以小字写了几行附注的解释,似乎写信之人,知道他或许会对「八翼」那两个字的由来有所疑问,又或者是收集消息的人对於那两个字也是有所触动的,所以在得到最有可能的答案之後,顺便一起附上。
……晋书有载:陶侃,曾梦生八翼,飞而上天,见天门九重,已登其八,唯一门不得入,阍者以杖击之,因隧地,折其左翼。及寤,左腋犹痛……後陶侃位至八州都督,据上流,握强兵,潜有窥窬之志,每思折翼之祥,自抑而止。
已登其八,唯一门不得入。
就在想要打开第九道门之时,被守门之人杖击,跌断了左翼,从此,只要心里有了想要逾越的妄想,就会想到梦中折翼之痛,便不敢再有非份之想。
「元奉平,字八翼……」藏澈在知道其字之来由,再看到八翼这二字,心头竟是略微地感到了苦涩,「已登其八,唯一门,不得入。」
潜有窥窬之志,每思折翼之祥,自抑而止。
从此,梦想可望,却是永不可及。
「瑶官。」桑梓不知何时进来,扬声叫唤想出了神,一直没听见他敲了几次门的藏澈,「你在想什麽呢?想得那麽出神,我这大冷天敲门敲得手都痛了,你也没听见。」
「对不住,阿梓。」藏澈猛然回神,见是桑梓,失笑道:「你来得正好,刚才正想让人去找你过来,你先坐。」
桑梓有点担心地瞥了神情恍惚的藏澈一眼,拣了张离他最近的太师椅坐下。
「我没事,阿梓,不必担心。」藏澈站起身,拿起几本帐簿,以及各地分号的汇报,一并交到桑梓手上,「但是说没事,也不尽然,在最近几天,不约而同的有几个州县官府找到京盛堂的分号,说要与我们做生意,几个掌柜们给我来了消息,想要请示我该如何因应。」
多年来,因为雷宸飞不喜欢与官家打交道,所以京盛堂与官府只是曾经做过几桩金额不大的生意,大多都是别的商号接不了,才来找他们,相与之间,有个不成文的默契,都知道雷宸飞不喜与官家生意扯上关系,这些年来,虽然大多数时候是由藏澈发号施令,但是,他仍是遵照雷宸飞的准则做事,依然不积极扩展与官府做生意的规模。
这个习惯,在他去年接了京城总商这个位置之後,也没有多大的改变。
「不是巧合?」桑梓疑问。
「可能吗?」藏澈挑眉反问。
「不会是为了我们家苏小胖,皇上爱乌及屋吧?可是,我们京盛堂在商场上紮根甚稳,不必他来给我们介绍生意吧?」
「谁也不会嫌钱多,能有大笔生意做,何乐不为?如果真的是皇上给咱们做背书,那这几件生意,咱们可是独一份,别的商号分不去。」
藏澈嘴上说得轻松,唇畔却是噙着冷笑,又道:
「就怕此举,是给咱们挖坑。皇商生意做得好,一年不愁没有百万两以上的生意,但是,因此掉脑袋抄家灭族的,也不在少数,试想二十几年前,若鹰扬天不散尽数百万两的家产,能否安然脱身?前些日子,如今在皇商之中最炽手可热的秦余润才进了大理寺,谁也不知道进去的罪名是什麽,但是,他们都是皇商的个中翘楚,我们不能不引以为监。」
桑梓自小在雷家长大,成年以後,就一直跟在藏澈身边,嘴里说笑,其实对於这件事情也是不敢等闲视之的。
「瑶官,你老实告诉我,」桑梓沉静了半晌,低下了头,一边把手里的帐簿与汇报信件拢整整齐齐,一边微笑,以极柔和的嗓音问道:「你早就知道我们家小胖长得像你岳父大人了?所以你在前一段时间,才会想把他送离京城,让他一怒之下,把我们搞得鸡飞狗跳,让我们差点连杀人灭口的心都有了,你可知道?」
「是,我知道他像我岳父,以及知道你们想杀他的心都有了。」藏澈颔首,回头又拿了一块小酥饼,长身倚坐在案边,啃着酥饼,好整以暇地等着好兄弟发难。
以他对桑梓的了解,光听到一连几个问句丢出来,就知道这个人要的不是他的答案,而是想要找他算帐,最有可能的是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你到底把不把人当兄弟了?」
桑梓此刻有几分明白了为何每次苏染尘都会被这只狐狸给逗到气急败坏,他猛然站起身,把手里叠得整整齐齐的簿文「砰」地按回藏澈手边的案上。
「这麽重要的事情,是不能先跟我打声招呼吗?要是我早知道苏小胖长的像你岳父大人,就算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我也会想办法把他从京城调走,不让皇帝有机会看到他,也就不会有现在的问题了!」
「我本来也跟你一样想法,可是後来我想到了一个事实,就醒悟过来,由得苏小胖留在京城了。」藏澈依然还是勾着一抹不愠不火的浅笑,直勾地觑着桑梓,忽然将声嗓压得十分低沉,只比说悄悄话音量再大一点而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阿梓,这个天下都是皇帝的,我们除非将苏小胖送出中原,但依他那性子作派,去了我们照顾不及的远方,你我能够放心吗?况且,早在大年初四那天皇上见到他之前,就已经派人暗地里看住了他,那天皇上来花舍,不过只是想要亲眼确认而已。」
「你是说现在也……?」说着,桑梓也跟着压低了音量,目光往外瞟了一下。
「嗯,可能。总之现在不是能够轻举妄动的时候。」藏澈点头,吃完了一块小酥饼,回头端起了已经失了温度,却仍旧散发着甜美香气的甜茶,饮着甜茶汤的同时,藏澈的目光,仍旧定定地看着烛台旁的几封信。
桑梓看见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也是相当谨慎,不敢轻易打扰,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等候,等这只老狐狸自己先开口。
蓦然,一阵带着冰雪寒气的风吹拂而过,晃动了烛台上的火光,在摇曳的火光拂映之下,那些记述着元奉平大半生故事的字字句句,像是有生命般,跃然纸上。
彷佛有刹那的浮光掠影,演绎起了他们所不知道的过去片段,就在藏澈想要更进一步把那些画面看仔细些,却发现字仍是字,原来在那纸面上,什麽也不曾出现过。
藏澈霎时间哭笑不得,心想自己是魔怔了,才会出现幻觉,他将茶碗搁回案上,又安静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回过头,直视着桑梓,道:
「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我们必须尽早弄清楚,皇上这十多年来必定要找到玉儿的父亲,甚至於不惜逼疯白映秋,究竟意欲为何呢?皇上就算先前有猜疑,见过苏小胖之後,也该知道他玉儿的父亲只是相像,终究不是同一个人,为何今天又再一次出现在花舍,甚至於纡尊降贵,又送了一次羊羔酒,就是要哄苏小胖开心呢?若说玉儿的父亲与皇上只是君臣情义,从玉儿描述她小时候所见所闻的情景看起来,我必须说,皇上对玉儿的爹,也未免好得太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