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染尘被男人彷佛要将他给吃掉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搞了半天还是听不清楚这男人刚才在嘴里喃喃自语,到底是在说些什麽?
越是听不清楚,苏染尘就越想知道,忍不住在心里碎碎念:真是一个大男人又不是婆娘,说话那麽小声是想折腾谁啦!
就在苏染尘伸手一把揪住段竞云的领子,对这人大叫有话就说清楚的时候,听见了一个被喊得好柔好软,彷佛让人只是听着,就要耽溺进去的名字,拂过了他的耳畔。
苏染尘这次听清了,换他目光怔直地瞪着男人,因为他觉得自己听错了,但是又很肯定自己没有听错!而站在藏澈之後的元润玉,虽然也与众人一样没听见,但是,她却知道他所说的是哪两个字,帝王所喊,是她爹之名……
奉平。
段竞云在喊出这个名字的同时,眼眶不自禁地激动泛红,瞬也不瞬地盯着苏染尘的脸,有几息的时间,他连眨眼都忘了。
十五年。
十五年过去了。
在这十五年里的每一个日日月月,哪怕只是闪瞬即逝的片刻,段竞云都无法停止想念,想见他的奉平。
在人前,在花前月下,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一次次想,一次次念,却是都想疯了,终究只能在魂梦里,或能得见。
可是,一次次梦,一次次醒。最後,段竞云真恨不得自己真的疯了,或许,从此以後才真可以不再想,不再念,或可……不再悔。
悔。
悔当年自己的一时软弱,放开了手,铸下了大错。
这一刻,看着苏染尘,明明心绪汹涌如潮,多少年的痛楚与悔恨,霎时间齐涌上心头,像把利刃,一刀刀的把心脏给割得血肉模糊。
大概是习惯这痛了吧,帝王最後却是笑了。看着苏染尘那张与奉平一模一样的俊美脸蛋,段竞云还来不及厘清此刻内心的感受,一弯浅笑,已经徐徐地勾上了他的嘴角,深沉的眸光也在他自己毫无意识的状态之下,变得柔软至极。
段竞云声嗓极软,笑问:「苏染尘……苏小胖,对吗?」
被喊苏小胖的苏小胖本人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天底下不是谁只要乐意,都可以随便喊他苏小胖,更别说他看着这男人的笑容,浑身不舒服,老觉得这男人笑着笑着,会笑出什麽坏东西一样。
「这位兄台,敢问您是哪位啊?哪条道上的?不要随便开口就乱叫,我没有允许你喊我这外号……」
「苏小胖,住口!」藏澈急忙开口提醒:「不许对皇上无礼!」
「皇……上?」
苏染尘怎麽也没想到会在今天看到皇帝本人,如玉般白净俊美的脸蛋上,表情可谓是千变万化,精采得很,他先看了看藏澈,见藏澈肯定点头,然後转回头,再看向皇帝本人,看得眼睛都忘记要眨,把皇帝本人的眉毛眼睛鼻子都看了个遍,才终於小声求证:「皇上,对吗?」
段竞云任着他看,在整个过程中,对着苏小胖笑得特别温柔,最後听到他把自己的问句,换了个主角名儿反过来问,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对,是皇上,苏小胖,你说得再对不过了。」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眼前这男人就是当今皇帝,而让他们最感到疑惑的是皇帝对待苏小胖的态度,似乎不太寻常。
当中,以心眼儿最多的雷舒眉看得最仔细,在这同时,她注意到自家舅舅以及元润玉的表情古怪,那古怪,不仅仅只是因为皇帝不期亲临而已。
藏澈在这个时候反应过来,领着大夥儿就要向皇帝行拜见礼。
皇帝仍是紧紧地握着苏染尘的手,深沉锐利的眼眸,彷佛能从苏染尘的那只左手看出一朵花儿来似的,瞬也不瞬的过了好半晌,才声嗓淡然地驳了句:「都免礼吧。」
「谢皇上。」藏澈代众人答谢。
苏染尘才不感谢皇帝,他用力地挣了挣被皇帝握住的手臂,不满地嘟嚷:「好吧,就算你是皇帝吧,也不代表你今天就可以恶人先告状,那个水仙杯,真的就是比较差劲,还有,也不是说你是皇帝,就可以帮我乱改名,我叫苏染尘,不叫元奉平,你记住了没有?是苏染尘!」
「澈舅舅,苏小胖说那话是什麽意思?」听见元奉平这三个字,雷舒眉在一瞬间就把所有的事情连结起来,不过为求谨慎,还是向她舅舅求问,见她家亲舅抿唇不语,她立刻调头望向元润玉,对於元奉平之事,身为女儿的元润玉,再怎麽说也应该略知一二才对!「玉儿?我家澈舅舅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如就你说吧。」
「眉儿,别胡闹!」藏澈面色陡然不善,瞪了自家外甥女一眼,因为被雷舒眉这一问,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元润玉身上。
「玉儿,你没告诉他们吗?」皇帝明知故问,也同时看着元润玉,勾在唇畔的那抹浅笑,看起来有几分老奸巨猾的味道。
「……没有。」元润玉摇头,偎着藏澈,被他的长臂一把揽进怀里。
虽说这屋里的大夥儿都是老熟人了,但是被他们以灼灼的目光盯视着,好像以眼神向她逼供似的,让她有些怯场。
「玉儿只是行事谨慎,不是故意隐瞒,只是找不到适合的时机说。」藏澈对着段竞云的表情看似恭敬,实则从他冷极的嗓音里,可以听出真实的心绪。
这时候,段竞云注意到藏澈看他的目光,带着几分敌意,大概是在怪他把所有解释真相的压力都加到玉儿身上吧。
「玉儿。」段竞云勾起嘴角,笑得有些凉薄。
到底将元润玉逼迫到风口浪尖,面对众人的质疑,是有意而为,抑或者只是无心之举,唯有帝王的心里自知。
元润玉看帝王在喊了她之後,就一直都不说话,知道这是在等着她开口,在这个时候,她也感觉到苏小胖投望而来的目光,她转眸看着他一脸被蒙在鼓里的疑惑表情,不由得为自己选择隐瞒的决定感到歉疚。
终於,在一次长长的吐息之後,她忍着痛,把藏在心底深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的秘密,缓缓地吐露出来,她看着苏小胖,忍不住鼻头一酸,泪光闪动,「苏小胖,你的长相与我的爹亲元奉平……你与他,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
几天後,早晨。虽说现在时序入春,可是仍旧必须过了卯时正一刻,天才会完全的放亮,今儿个的天,一晴如洗,蓝得如一壁的青金之色,把前几日落雪的阴霾全扫除了。
「无良?他真的这麽骂朕?」养心殿的後寝更间里,一屏之隔,传出了帝王浑厚的嗓音,很难得的带着一丝轻快的笑意。
此时,殿内各司已经就位,等候主子吩咐召唤,由李麟德为帝王更衣,笑呵呵地回道:「回皇上的话,是!公子确实是这麽说的,不只薄统领这麽汇报,前几日,奴才去见润玉小姐,她也说了几句,可见公子真的对那天的事情很生气。」
「就几篓子酒,他有必要这样跟朕置气吗?」段竞云嗓音陡然一沉,全然没了笑意,「李麟德,你没有告诉过朕,他跟奉平一样,嗜酒如命。」
「奴才蠢笨,一时给忘了,请皇上见谅。」
「忘了?」段竞云轻哼,「又是一个没长记性的?」
「是,奴才年纪大了,这记性就差了,请皇上恕罪。」李麟德颔首微笑,欣喜的看着他家主子打从初四从「花舍」回来之後,就格外的有精神,这初春时分,大地犹寒,却依稀能从他家主子扬起的嘴角,觅见一丝春风。
段竞云敛眸看着他家的老奴才就算被骂,还是一副笑咪咪的样子,更显得面色红润,虽是满头白发,却是半点都不显老态,为他更衣的动作,也还是像年轻时候一样迅速,仔细妥贴,没有丝毫马虎。
「好了,你少皇上皇上的喊得朕心烦,动作快点,要是时辰晚了赶不上,就都怪你。」段竞云没好气地笑哼了声,依然背脊挺直,双手平抬,让李麟德为他穿衣,侧首注视着从屏风相接的间隙透进的湛亮晨光,动也不动,就只是盯着那光线,眼眸里有一丝不敢置信。
他不敢置信於自己竟然能从晨光里,感受到明亮与温暖。
是啊!那光,确实明亮,而且温暖。
究竟多少年了?
连他自己都忘了,究竟有多少年感觉都是麻木的……
段竞云忍不住勾起一抹悲伤的浅笑,在这一刻,因为再次感受到温暖,反而令他开始感觉到冷,打从骨子里透出的寒冷。
为什麽在此之前,他从来不曾感觉到自己的整副身躯,乃至於整颗心脏,都像是浸在腊月的寒冰水里一样,已经冻得没有一丝感觉了呢?
明明就觉得寒冷,却是连冷也感知不到了。
病入膏肓,即将死去的人……大概,也就如同他此前那般了吧。
李麟德看不懂主子眼里的那抹怔忡是为了什麽,也不敢多加揣测,连忙加快动作,不敢耽误主子的好事,他为皇帝脱去了朝服,取过衣架上早就备好的玄色常服,这个时候,司饰的女官端来了与常服配套的腰带与囊佩,逐一的为帝王穿戴,最後,司衣取来了灰狐圈领边儿的大氅,走到皇帝的身後,为其将大氅给披上。
「皇上?」在穿戴完毕之後,李麟德试探地轻唤了声。
「东西都准备好了?」段竞云闻声回神,满怀的心绪,最後只余一声从唇间逸出的叹笑,想到待会儿就要见到的人,他的心已经是迫不及待了。
「是,请皇上放心。」
「很好,我们这就走……」
「启禀皇上,」外殿忽然传来通报,「东方左辅大人求见皇上。」
「不见。」段竞云想也不想,一口驳了,心想好个东方不危,你这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有事刚才在早朝为何不奏?
这时,外殿又传进禀报:「皇上,与左辅大人一同前来求见的,还有二殿下。」
「……也不见。」段竞云在沉静半晌之後,改口道:「让东方左辅进来,叫重华回去,替朕
告诉他,真有什麽要紧事要向朕说,就递摺子吧,朕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