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鑽石的另一個名字 — 第一章

在头几次睁开双眼的白纸岁月里,父亲指着无名指上那颗钻戒,谆谆告诉幼小的她:「这是钻石。钻石的另一个名字,是爱情。」几年後,西瓜皮发型的她写着信,嘴上还念念有词:「钻石的另一个名字是爱情。等我们都长大了,买一对钻石,戴在彼此的无名指上!」当她学会在白纸上画出理想的钻石时,她已是个高中生。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一个夜晚,她自足的脸正盯着信纸。那封信是给笔友的。父亲敲门敲了好久她才听见。她从书桌前跃起到客厅,只见父亲早已坐在椅子上翻书,用眼角瞄她:「写信给笔友吗?」

她愧疚地点点头,距离联考已剩二百多天了。父亲摇头叨念:「真不知道你是怎麽考第一名的。」

客厅沉寂了一阵,茶几上的茉莉花气息蒸腾到她面前。这时父亲突然扬起音调:「最近有一首歌,你听听看。」母亲听言,立刻播放了那卷蓝灰色录音带。歌声似细雨一般洒落,她听见几位歌手唱着:「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後面重复多次的片段,她跟着低声哼唱:「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她轻快的音符传到父亲耳中,父亲试探:「你在哪里听过这首歌?」

「我是第一次听到的。」她说着,一边拿起那卷录音带的塑胶外壳,看见白色毛笔写着「明天会更好」五个大字,底下是陌生脸孔的合照。歌曲播完了,她还哼唱着,并且问父亲:「这首歌曲,散落的片段一直在我耳边回响,听过一次就会唱了。这是谁写的歌?」父亲没有给出简洁的答案,而是把那双严肃的眼睛从书本上移开,讲起典故来了。

父亲缓缓说着:「自前年以来,衣索比亚饥荒严重,多少人活活饿死。慈善家开始帮他们,西方很多歌手也想帮忙募款,所以合唱了一首WeAreTheWorld,今年七月十三日还办了场LiveAid,很多国家都学他们办了,台湾的罗大佑也写了这首〈明天会更好〉。」

听到LiveAid,她立刻笑了:「那天你很晚出门,在朋友家看演唱会转播,原来那场演唱会就是LiveAid!」父亲罕见地表现出儿童绘本里的快乐,他说:「那个晚上,我们从头看到最後,还跟着乱吼,几乎每首歌都熟悉。我把整场演唱会都录下来了,随时可以再看。」她後来拿走录影带,用了几天把LiveAid的录影带看完,当中的许多歌手早已像亲人般熟识。

回到房间,她在信的结尾添加一段:「最後,诚心邀请你来我们家看LiveAid的录影带,这是最伟大的演唱会,参与的歌手都是很有名的。我常常在信里提到我向往的西洋歌手,虽然你很少听西洋歌曲,翻唱的也都不听,但我们一起看影带,你会被现场的呼声感动的,或许我还能唱给你听。」文字在她心愿的作用之下,剪接成与笔友初次见面的第一个拥抱与亲吻,她温热的身体便微微颤抖了起来。

父亲回到家门口,将信箱里的信整叠抽出。又有一封是给女儿的信,他没有立刻将信送到女儿的房间里,而是把信举到灯前,仰头窥视里面的字迹。这个情景让他联想起他那「爱无能」的母亲。他的母亲不懂如何去爱,这症状传给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不懂如何去爱。

他最终还是放弃了,不再猜测那些扭曲的线条是什麽文字。他窃窃说服着自己:「反正她们也不会有什麽秘密。」便把信拿到女儿房间。

女儿拆开信封,抽出那张信纸。「我的宝贝:」一如往常的开头,紧接着是笔友的心情纪录。她在後面读到一段文字:「在我看来,钻石的另一个名字,不是爱情,而是石墨……」她一边读一边咕哝着,并在信纸上回覆:「总要有些人相信爱情,於是泪水被赋予了意义,流向所爱的他。时间够长,钻石会成为石墨,但泪水永远不会起化学变化。」或许她那信仰科学的笔友即将反驳:泪水也会起化学变化。在她的印象中,笔友是个豆芽菜身材的少年,脑海中充实着知识。两年多的书信来往,她还知道,他正在医生或科学家两条路上选择。

她曾向父母提到她想成为医生,父亲问她:「为什麽你想当医生?」似乎每个想读医学系的学生,都会给出和她一样的答案:「我从小就想当医生了,医生可以救人。」其实,在未曾穿上绿色的高中制服以前,她更常想像自己是一个歌手。

她的医生志愿是受笔友影响。但她不像笔友那样,出言必称科学。她曾在一封信里写到:「我知道你很喜欢科学,但研究科学太难有进展了,你看,台湾人都得不到诺贝尔奖。」翌年,台湾的李远哲得到了诺贝尔化学奖,她多想告诉她的笔友,别放弃科学家这个志愿。但那时她们已经久久没有联络了。

读到钻石会变成石墨时,笔友的科学家形象更加生动。事实上,她仍在等待笔友的第一次到来,想亲眼看看这位「科学家」的样子,笔友却再一次婉拒了她。在那封信的最後一段,她读到笔友的词句:「我已经听说过LiveAid,那场演唱会的确是人性中最光辉的一面,是纯粹的艺术和理想,不过,我害怕登门拜访,会打扰你的家人。况且我们联考在即,等联考後再看看吧!」

她放下笔,停止回信,趴下来任凭大脑胡思乱想。此刻她害怕,见面的场景永远不会到来。一想到永远,她就脆弱地哭了。在永恒面前,再坚强的存在,都不过是个小孩子。她心怀委屈地说:「不论我怎麽做,他始终拒绝我,看来,我永远没有机会和他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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