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伍)
田中惠挨窗而坐,餐厅外的街道行人往来不绝,三个女大生互相勾着手臂,全都一身缤纷的圣诞冬装,有如色彩斑斓的纸片在窗玻璃上映出倒影。
外面空气似乎结冻了,幸好室内开了暖气,田中惠两手按着护贝的菜单两角,上头的铅字一跳一跳,染着红的义大利面、小番茄旁的褐色汉堡排、浓稠的白色汤汁,餐点示意图像是一团漩涡,把食慾搅得天翻地覆。
金泽阖上菜单,些微声响引她抬头。
「小惠想吃什麽?」
「这个……」她指向皇冠图案。
四处送餐的服务生瞄到动静,不等招呼就上前,「两份牛排,附餐都要浓汤。」
金泽稍停,「再加点两份冰淇淋,餐後上。」
田中惠向金泽微笑。虽然她觉得这种天气不适合食用冰品。
「好的,请稍候。」系着可爱围裙的服务生收走菜单,前往柜台。
金泽把两个空杯的温水补满,自己拿了一杯就口。时值用餐高峰,餐厅内只剩零星空位,多为家庭或朋友聚餐,田中惠忍不住想,他们在常人眼中看起来大概像是一对父女。
金泽还是初见面时白衬衫的乾净打扮。碎发垂落额头,他伸手拨动,又习惯性摸摸鼻梁,他上个月才刚换隐形眼镜。
是了,不多不少,正好一年。两人关系依然停在──像是。
(肆拾陆)
刀叉在灯下反射出白光,那道刺眼的光刃时左时右,田中惠的手部肌肉发酸,金泽问要不要帮忙,她摇头婉拒。
银刀与肉排几次拉扯,好不容易切下一块,她抖着手叉起肉块入口,冷却的甜酸酱料搭上肉,说不上好吃,说难吃又太对不住奋战的自己。她抿嘴,继续切牛排大业。
这时金泽早已吃完了一半,问:「还喜欢吗?」
「嗯。」
「春子小姐的牛排比这好吃,她真的很厉害。」
「嗯。」那当然,她可是我妈妈──田中惠在心底回答。
金泽并不像田中惠讨厌的某些人,喜欢没事找话题或说些难笑的笑话,弄得场面尴尬,他沉稳却非寡言,只要有需要他很能逗人开心,母亲尤其捧场。
这样的人太容易被喜欢上,应该说根本没有不喜欢的理由。
居酒屋老板娘暗示过,田中惠是促成两人的关键,田中春子重视女儿的看法胜过自身。只要田中惠承认金泽有一天会成为户籍上的父亲,像个孩子一样撒娇、亲近他,就能让母亲早点下定决心再次迈向婚姻,明明这麽做就可以了,可是……要她喊这个男人爸爸,她打从心底感到排斥。
她吞下第二块肉,肉屑黏在喉咙深处,她大力咳嗽。
金泽推给她水杯。
她端起杯子,眼睛穿过玻璃、水,再穿过玻璃,景色歪扭诡异,男人黑色的眼珠子注视她喝下他给的水,他没有笑,观察她的举止,没放过一分一毫,简直像在……打分数。
咕噜。水伴随牛肉通过喉咙,连续发出丑陋的声音。咕噜。咕噜。咕噜。
金泽皱眉。
田中惠霎时明白了,原来她害怕他。
这个人身上没有缺陷,完美得有如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但他是有力量的。她不惧怕同校幼稚小鬼的叫嚣,但一个成年、有着正当社会地位和头脑的男人,他有比她更强悍的力量。
他从未展现过他可怕的力量。
「小惠,春子小姐不太常带你出外吃饭,你可能不懂,喝水前要先擦去嘴上的油渍,还有水要含在口中吞下,别一口气喝完,这样才好看。」
「抱歉,金泽叔叔……我会注意的。」
金泽倾向她,「叔叔没有责备你,小惠是春子小姐的孩子,她很用心教育你……但多少还是有不足的部分,我才想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你是个好孩子,应该明白叔叔的意思吧?」
「是……」
一把叉子突然横越半空,撞上田中惠的盘子,她弹跳起来,金泽也受到惊吓,但他很快回神,追查起肇事根源,金泽和斜角座位的夫妇对上眼,妇人急忙拉住状似双胞胎的两个男孩,一边向呆愣的丈夫使眼色。金泽悠然拾起叉子,走到他们桌旁,稳稳地放下叉子。
妇人掐住男孩们肥嘟嘟的小手臂,逼得他们眼泪汪汪地垂头,她说:「对不起,我儿子太贪玩了,你女儿没受伤吗?」
「她没事。小孩很调皮吧?」
「是啊,这年纪的男孩老是坐不住,伤脑筋。」金泽的闲话让妇人放松戒心,语气较先前随意。
从田中惠的角度,看见金泽下颔似乎紧缩了下。
随即蹦出的那句话,她更不敢相信出自金泽之口。
「既然天性有问题,那你更应该管教好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