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小尹烟你到家了吗?」
转着门把的手一顿,脸颊与肩膀竭力夹着手机,察觉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尹烟收了手,改而好好拿着手机,轻轻应了一声传过去彼岸。
赶上隔周星期五是尹烟会回家的日子,阿姨在银行办事情,忘了带到户口名簿,银行即将结束营业,一来一回肯定来不及,希望麻烦尹烟跑一趟。
匆匆脱了鞋甩在玄关,一面听着指示,尹烟达达奔上楼,踌躇半秒,咬了牙走紧阿姨叔叔的卧房,压抑住心里的别扭。轻手轻脚前进,彷佛害怕自己鲁莽碰撞了什麽,明明都是坚硬的摆设。
她就是坦然不起来。
在最里头的玻璃橱柜面前蹲下,依言打开底层的抽屉,翻开层层纸张,找着白色信封袋装着的文件。
「阿姨我找到了,我整份带过去就可以了吗?」
「好好好,也可以,你慢点,路上小心,谢谢啊。」
「没事,我脚程很快,一定来得及。」
笑吟吟的语气带着真心的庆幸。「好险小尹烟你回家了。」
蓦地,鼻子一酸,眼眶热热的,平静无波的心海像被扔进一颗小石子。
这是一句如此稀疏平常的谢意。
女生不可避免在眼底蒙出大片大片的怔惘,逐渐将隐藏不了的那丝凉薄淹没。
指尖颤了颤,她咬了咬牙,迅速回过神。
大动作的起身撞掉了眼镜盒子,倒抽一口气,飞快弯身捡拾,眼角余光却有几个字落入。是在她生活里蒸发许久的两个名字。
她那不像父亲的父亲,以及,不像母亲的母亲。
屏住呼吸,她却不可忽视胸口太激烈的心跳声。
缓缓捏起拿到眼前,定睛一看,是一份过期的户口名簿。一字一字读下来——1995年结婚、2002年离异……
她是1997年出生的。
五岁。
低着头走在街道上,与两个人相撞都没能拉回她的精神。在四点四十三分抵达银行门口,自动门开启了她丝毫没有移动步伐。
直到警卫喊她,模糊的眼光雾雾的,她憋着,不敢揉眼睛、不敢用力眨眼。
深怕情绪会夺出眼眶。
闷着表情递出资料,她沉着声音。「阿姨我先回去了。」
急着处理代办事项,凝眉是一瞬间的思绪,阿姨拍拍她的肩膀,打算晚餐过後再关心,温声让她赶紧回去吃饭。
连再见都忘了说,女生踏着凌乱的步伐离开。
终究是放心不下,但是,她不是很会与这个大哥的女儿相处。她明白她的防卫与冷淡、明白她的疏离与客气,因此,总是只能仰赖尹墨司。
他是小尹烟唯一完全不排斥的亲人。
签好名交给人员,她趁着空档给尹墨司发了一则消息。
七
关於过去的,她都忘了。
压抑在潜意识不愿提起,也许曾经出现与辗转在梦境,不到意识层便不会影响她的勇气。
捏紧拳头,缓步经过公园,盯着晃荡的秋千,思绪的辐射慢慢远了。
她似乎从来没有让父亲母亲牵着手到游乐园或公园玩过游乐设施。
不由自主走上前,摸着黑色塑胶包覆的绳索,明明不去刻意思索,可是,有些记忆,稍微一碰便会像溃堤的水坝,通通涌到眼前,将她的理性都冲散。
用力摇头,无法阻止记忆的匍匐前进。
过去。过去父亲也是正经的上班族,拿了一份公家机关的铁饭碗,母亲是补习班的老师,粗茶淡饭是日常,偶尔佳节纪念日也会上餐厅。
有时候会听见他们的争执,不外乎是谁负责洗衣服晾衣服、一个说着便当涨价一个说着油钱飙涨,听来都是家常。
一天,小尹烟夜半醒了过来,喝一口水,傻傻坐在床沿有点懵,摇摇晃晃要走去厕所,忽地被好像画破空气的碎裂声吓得抖了。
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就着适应不了光线的眼睛探查,看见碎了一地的玻璃,随之而起是尖锐的质疑与浑厚的辩白。
同样都是气急败坏。
「你自己闯出来的大祸你自己处理!我早就说你那个朋友说话奇怪,你偏偏要替他担保!你还帮他偷出公司资料!」
「我……」
「你知道自己在什麽公司吗!你知道这绝对是要走法律途径的吗!我帮不了你,你自己、你自己……」
粗声打断。「我自己怎麽样!你要见死不救吗!我被起诉甚至抓去关你有什麽好处!你说!」
往後的往後,小尹烟终於明白对话的意味。
看中朋友交情的父亲以为是举手之劳的协助,实际上是泄露公司资料,资料的输出通通是挂名他身上,百口莫辩。起初,害怕羞愧,父亲丝毫不敢对母亲开口,拖延到进一次警局,恍然事情的严重性。
母亲一筹莫展。气急了只能不断不断对父亲破口大骂,翻起旧帐毫不手软,将前些时候的不对劲串接起来,倒落在阳台满地的酒瓶,母亲气愤父亲戒酒逃避,父亲窝囊老实一辈子,错一次便万劫不复,恼羞成怒。
……女生颓然顺着栏杆跌坐地上,水泥地的冰冷侵袭着身上的温度,台手揉着太阳穴,一面扯着衣领,觉得快要透不过气。
浑身血液像是逆流,头晕目眩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不再哭泣了。
没有尹墨司在的地方她都很坚强独立。
「你补习班不是会认识一些律师吗!你去问……」
「你让我怎麽问!我怎麽有求於人!你不嫌丢脸,我还要工作!」
………。
吵闹与破坏日复一日,酒醉的父亲甚至动上暴力。
警方最後押解走的当天,尹烟被推进手术室开刀,最不堪的景象没有倒映进眼里,依旧在小心翼翼口磕绊下许多细碎伤口。
尽管一直表示基於朋友情义,检方以收取回扣以及外泄资料起诉,是否涉嫌诈欺仍须要进一步调查。
从此,与尹烟断了联系。
尹墨司将尹烟保护很好,所有阅听工具都不让碰,事过境迁,小尹烟也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
伤口像是被创可贴狠狠闷着,化了脓慢速痊癒着,留下狰狞的伤疤。
判决离婚的决议下来,母亲留下一笔杯水车薪的抚养费便远走高飞,十年来杳无音讯。
但是。
但是,在前一年,已经成为可有可无存在的他们,不约而同的信件来到她手上,一封来自监狱、一封来自东岸。
感觉像是一道癒合不完全的伤口,传来难耐的痒意。
她想碰却不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