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分,不知被什麽惊醒过来,厌儿正欲睁眼,已然看清了。
她不睁了,硬是闭眼不动。
「你我之间,不必做戏。」一个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近得就在耳畔,男性的体温也似乎笼罩住她,「还疼吗?」
不想理会,但这样定然赶不走他。厌儿缓缓睁眼,立刻被一双精眸锁定。
他一手支着床柱,俯首看她,她有无处躲藏的窒息感。
她不喜欢看他。自他十三岁起,总在众人面前挂上卑微的面具,那俊美轩昂的外表,居然能被他哆嗦的眼神和低弯的形态给遮掩,旁人瞅他一眼便不屑再顾。
不必做戏吗?和这样的做戏高手?
但只对她,他眼露星芒,一迳的风情,让人心头难受。
她将眼挪开,「不疼。」
「那药是爷给的,说不准没有遗毒,但既是爷下的手,也没法不服。」
他是在解释吗?她眼没有移向他,但看得清清楚楚,他眼中的亮度。
他从不解释什麽,自五年前那晚起,他真面目掀开,便在她心中成了和爹不相上下的剧毒人物。
她以为他是乐於做戏的,甚至,根本是他的本性,因此无须解释。那他现在说破,是有什麽目的?
「无妨,爹自有主意。」她淡然道。
他一笑,含着邪气,她不想看,但由不得她。
「这样也好,避开新夫君一段时间。」
她觉得心寒,凡事谋算,这便是她终於看清的吾非。
「新夫君」三字,用字大不敬,由他口中出来,讽刺之意更是加倍。
「我想继续休息了。」
他动也没动,好似未听见,徐徐道:「皇上不是你能久避的人物,看来也不怕病气带晦之说,你再怎麽云淡风轻,只怕更会引起他一探究竟的兴趣。」
她心头隐隐感到不祥,他又有什麽算计了?
「爹给了你什麽任务?」
这样明白问他,不是希冀他回答,而是要摆明自己不想跟着玩棋。
就算摆明了,又有用吗?爹与吾非,难道不清楚她是什麽性格?
厌儿轻叹,双眼又闭上了。
「这不像你,居然会开口问了,」他轻笑,「看来换个环境,对你是有益的,你精神来了,爷想看的戏,终究会上演。」
他的语气如同以往暗含深意,她看到的却是他一丝警告,几乎带着关心。
她应该也有看错的时候吧?
「或者,不是环境,是有让你上心的人了?」
她心一凛,仍闭眼不答。
「爷就是想看你上心,想看你能做些什麽,」他扬眉,「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离去,自始至终没有点上火烛。
她深锁着眉,一动也不动地醒躺在床,挥不去心头的惊诧。
不是他的警告让她讶然,而是他竟然特意开口。
明知她戒备有加,他的话不会入耳,他也要开口吗?
那一夜,他却一个字也不加解释‥‥
思绪又不由自主回到那一年,记忆犹新的夏夜。
她被奶娘带到院中散步,大夫嘱咐,久病在床也得每日出寝室走动,畅通筋脉血气。
她如往常支开奶娘,不喜身边有人紧紧跟随,总有被监视的感觉。她是从无要求的个性,偶然开口,下仆便忙不迭地照办,让她更为心闷。
她习惯地漫步向园林中最深密之处,不愿与来往的仆役打照面。
走到荫凉之角,她终於能放松地叹口气,缓缓靠着一棵老木坐下。
换了旁人,肯定嫌脏、嫌暗、嫌无处落坐;如她这般大家闺秀,不会离屋太远,更不可能无侍从相随。
十二岁的她从未如正常姑娘那样嬉戏玩耍,但她喜爱看花木虫鸟,羡慕它们的强韧生命力,看来是那样无忧无惧,而且‥‥自由。
那是她从来没有的,是她可能永远不会有的,她根本不知道滋味的东西。
但她看得见。她看得见鸟能远走高飞,溪水能涓流而去。她知道娘走了,而爹无远弗届。似乎别人他物都能自由地离开行动,唯有她不行。
她静静看着一只蜻蜓在她眼前稍稍顿了下,却又飞快离开了。
连虫子都不愿与她多留。心中轻叹口气,忽然听见一个吱喳声。
她转眼四望,寻找声音的来源,林中昏暗,但她立即看见树丛浓叶中,透出一双眨巴的大眼。
「是‥‥猫?」她不自觉呼出声。
府里没有宠物,她只在书中看过猫的画像,原来‥‥真有这样的禽兽。
她半起身蹑手蹑脚向前,也许是见她瘦小轻盈,那双大眼竟然没有仓皇消失,倒是定在她脸上。
「猫儿乖,厌儿不会碰你的,好不好?」她对牠承诺。
猫儿从层层叶下探出头来,暗灰瘦弱的头上毛很短,嘴边的胡须也参差不齐。
「你长得倒和我有些像,」她自言自语,微笑了。
小猫发出一个不像喵呜,倒似打嗝的声音。
「饿了吗?」她蹙起眉,不自觉摸摸身上,哪里有吃的?自是没有。
她歉然望着小猫,心拧紧了。
自己真没用,对谁都没用。
「以为你喜欢独处,原来是有新朋友了。」
她僵住了,不是因为这声音陌生,而是怕吓跑了眼前怯生生的小物事。
奇怪的是,跟着坐在她身边的修长身子,居然没有惊动小猫。
厌儿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才长她一岁,这两年他长得好快,已经比她高出两个头了。
「我没有,是牠自己跑出来的‥‥」
他喜欢和她拌嘴,但她通常有一句没一句的,倒是他自己说得高兴。
「牠跟你很像没错,」他笑得可爱,俊秀的脸已透着不同於女娃儿的一种奇怪引力,她有时会看怔了。
她转头决定不理会他,他笑着伸出一个指头去,她吓了一跳,正要阻止他,却见小猫引颈靠向他手指,接着就伸舌舔了一口。
「不对,你们不像,」他正经八百地摇头,「牠比你可爱多了,知道怎麽交朋友。」
她没接话,学着他伸出一个指头去,小猫舔她,她眨了眨眼,仍然有些吃惊。
半死之身,又贵为王女,除了吾非和爹,还没有人能这样若无其事地接近她。小猫不是人,所以没有人的顾忌吗?
吾非没再说话,她也乐於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看着小猫,像在看一个稀奇的珍宝,连闭上眼都怕小猫会突然消失。
「你奶娘来了,你先回去吧,」他突然开口。
他说了,她才听到传来的脚步声,赶忙起身,一时有些昏眩,被他轻易抱持住。
她站稳了立刻要推开他,只是出不上力,是他合作地放开手。
她的动作使得小猫缩进浓叶中,她满心怅然,转身向奶娘来的方向。
「明天我会带吃的来,」他在她背後说,她看到他带着笑意的眼,像往常一样暖。奶妈来时,他已不见踪影。
那晚她睡得特别好,梦到小猫眨巴的大眼。
第二天她在晚膳前便提议出房散步,奶娘很高兴她心情开朗些,她支开奶娘,便四处寻找小猫。
出声轻唤了几次,仍然没有踪影,她很失望,难道她早了,小猫还没来?
等了几炷香的时晌,已该用晚膳了,她被奶娘带回房中,心中的失意不只是不见小猫,也因为‥‥不见他来。
他允诺要带吃的来喂小猫的‥‥
除了书房,还有在林中他偶而冒出,她见不着他。
晚膳她没咽下几口,之後抱着书在床上视而不见地坐着,女婢突然敲门。
她不理会,女婢紧张地扬声:「小姐!小姐!爷召您!」
她颈上发寒,爹?
一、两月没见得爹了,他高居祭王之位,祭祀礼仪繁多,她一向暗自庆幸。
她下床开门,身子感觉比往常更虚软,爹不会没事召唤,但如此晚还是头一遭。
「爷说小姐不必特意更衣‥‥」女婢战战兢兢地说。
她来到爹的书房,每走一步就暗自打气。早该习惯爹的行事了,但爹似乎执意不让她习惯。
昱孑背手站在窗前,忙碌一天,眼神仍如晨间般精锐。
「厌儿还没睡吧?」他说得好似担心吵醒了她。
「女儿没有。」她小声答。
「在後园玩赏了好一会,该累了才是。」
厌儿心又沈了更深,自己唯一可说得上乐事的时光,爹又要取走了吗?但这本是大夫指示,应该过了爹那关才是啊。
她低下头,「女儿没事。」
「那好,」祭王不疾不徐地说,「为父的本来还担心呢,你身子不寻常,不能稍有疏忽,为父的慢了一步,明儿会遣大夫仔细帮你看看,确认一切安好。」
厌儿呐呐道,「厌儿不明白‥‥?」
昱孑嘴角浮现一道笑痕,厌儿心猛一跳,看见他伸出背在身後的手,手中握着一只盒子。
盒子未曾打开,厌儿却倏然看清其中物事,她尽了全力才没有软倒,硬是挺住了。
「爹‥‥」她几不成声。
应王轻笑摇头,打开盒子。
不动的软身子,像个毛球般,再无一丝生气。
眼前模糊了,她不愿在爹跟前落泪,却是怎麽也止不住。
「你该庆幸爹及时行动,才没有让你铸成大错。牲畜身上全是病源,若是招惹上了,小则高热一场,大则命都难保。下次别再让为父的如此担心,知道了吗?」
「是。」她麻木地低语,手脚冰冷。
「你还有要谢的人,」昱孑忽然道。
厌儿睁大眼,看见吾非走进书房。
他脸色白得吓人,敏捷的身形显出她从未见过的僵硬,走进书房便低首,「爷。」
「本王要赏你免了厌儿一场大灾,你做得很好。」
吾非没有抬眼,至始至终没有看向她,「奴才不敢。」
厌儿觉得身子像被火柱从八方烧着,心却结成了冰。
为什麽?她知道他是爹的人,全府上下全是爹的人,府中没有一言一事逃得过爹的耳和眼。但是‥‥为什麽?
如果不是满心的痛,她早已倒下了。
她不去看吾非,但那没有用,自己不想看的多了,却怎麽也躲不掉。
「女儿可以回房吗?」她任着双颊湿着,甚至没有意识到。
昱孑似是十分满意,「去休息吧。」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转身,如何举步,如何回到自己的寝室。
背後一双眼带着笑,另一双‥‥紧紧按捺住,却是决绝的神情。
一切都不像真的,但却又如朝日般清清楚楚。
吾非‥‥那个名字,她再不想出口。如果能从她脑中除去,她求之不得。
那一夜,她斩断了一根无形的线。明知道是爹谋筹算计之中的,但她别无选择。
为什麽?
那个解释,从那夜起便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