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一走,众人立刻散去,离这两人越远越好。
从头到尾,那匍匐的修长身形都没有动过半分。
众人只当他是吓傻了,没有人见到年轻男子嘴角噙着淡不可见的一抹笑,一闪而逝。
不,是有一人看到,那个似乎什麽也看不见的人。
是啊,众人皆眠我独醒,在人世却自觉半醒半昏,她什麽都看在眼里,只不知为什麽要去见,如同不识世事的婴孩。
「手还痛吗?」她轻问道,看着他并无包紮的右腕,自外表看不出蹊跷。
「爷挑得高明,腕部以下已无知觉。」头仍未抬,但听得出其中的轻嘲。
她已转身欲离,吾非又道,「为什麽知道我先前没有告知爷?」
她没有回头,「因为你要我欠你一个人情。」
她快步离开,把他加深的笑痕撂在身後,不想再去见了。
那半笑,太似某人。
回到偌大而雕龙画凤的寝室,将世界重又隔绝在重重布幔之後,她深深陷进大床之中,如同要将自己埋入。
为什麽一开始要活着?
她自小便想着这个问题,多少年了,没有答案,连一点小小的领悟都没有。
娘未能亲自养育她,爹不断将她身边的人轮转。
也许该问得更明白些——为什麽爹要她活着?
最早懂事的记忆,是四岁时,发现家里居然出现一个男孩。
很惊奇。那时的她已明白感受到爹不喜欢孩子。爹妻妾众多,竟膝下无後,只除了她。
家里没有任何特别给孩子用的东西,她的床一向就大得足以睡四人,襁褓是不适用的华贵丝布织成,冰冷如她的面颊手指。
奶娘只有白天出现,她的饮食与爹无异,味道腥羶浓重,虽是可比匹王家的食材,却常让她反胃。
爹如同无视她的稚龄,四周的人因而从不敢将她视为孩子对待。
第一次正面相遇,是五岁时,她在书房中见到吾非,他正搬着沈重无比的书,才六岁便似力大无穷,手中书叠得老高。
一见她,他咧出好大的笑容,她愣了一下。
「小姐,你识得字?」他看着她手里紧抱的书。
她没有回答,转身欲走。
「等等!」他叫道,小心把手中的书放下,拿了一本过来给她。
「喏,这本好。」
她没有接过,也不肯放开手中的书。
「不要吗?那我先放这里,你随时可以来拿。」他将书放在书柜最低一格。
她不理会,小步快出书房,见他一直望着她,连回到寝室,那种感觉都没有消失。
隔日她又身体不适,入夜开始发烧,大夫被快马请来,迷迷糊糊之中似乎听到爹的声音。
「还不能让她死。」
她不能确定自己听对了,但她一直记得‥‥
是从那时起,开始防着爹吗?
每隔几月,必生大病。每次病得毫无原由,病症也不尽相同,大夫总是束手无策,众人暗思是否该准备打理後事。
这样无数回,竟成了例行公事。无人再为她过度担心,更遑言不舍。再多的疼惜也能被习惯给磨去,仅存一丝怜悯。
奇怪的是,她并不怕死,在迷迷糊糊浑身痛热之际,她没有思念娘,而是好奇死後是否便没了病痛磨人,也没了膳药苦口。
也许娘也觉得走了并没什麽不好,於是才撒手成行的。
对於在她两岁时便离开人间的娘亲,她没有确切的记忆,没有软软温热的怀抱,没有隐隐的香气。听来的一两件事蹟,也是她竖耳偷听来的,众人一察觉到她在倾听,便立即打住。
桃夫人不是官家出身,而是术士之女。祭王府中术士无数,原是理所当然,然而没有女儿之身。关於桃夫人能使奇术的传闻,从没断过。
什麽奇术?她总不免要苦笑。什麽样的奇术,连多活个一两天都没法办到?
连‥‥带女儿一块走,都没法办到?
她没有要怪娘的意思,只是挥不去无奈中一丝讥嘲。
那夜烧得迷糊,感觉大夫走了後,过了大半夜,额上忽然好过了些,似乎有凉凉的物事抚上。
「唔‥‥」她低吟。
「这怎麽行呢?」
这声音虽不熟悉,却也不是第一次听见。她脑中费力挤出一个面容,若不是今日在家中见到另一个孩子被吓得不轻,也不可能在过热的脑中浮现。
「爷怎麽要我来,不是要大夫?」仍稍嫌稚气的声音喃喃自语。「这可不行。小姐!小姐!」
让她觉得舒服些的凉意消失了,肩头却被人轻轻推动,她的低喃变成模糊的抗议。
「怎麽办?许是烧糊涂了‥‥」
破天荒地,她想解释她不糊涂。她从来不喜与人说话,不愿让人知道一丁点心事,现在心头浑沌,竟有开口的冲动。
前头见的是一片灰雾,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许自己在想像而已,烧过头了‥‥
「小姐,这会不大舒服,您忍着点了‥‥」
还不及听个明白,又湿又冰的布料擦过她的额、面颊、甚至颈项,刺痛得她差些叫出声来。那是‥‥她从未让人碰触到的地方,他竟这样不由分说动手了!她冲破迷雾硬是睁开眼,大而灼热的亮眸直直瞪着上方的他。
他正忙着将手巾再浸入冰冷寒骨的水盆中,冻得红通通的手勉力扭掉大部的水。
他的睫毛好长,像个女娃儿,这是她有些迟钝的脑袋第一个想法,但随即甩头要甩掉这个可笑的思绪。
好疼!
「欸,小姐,您别使劲——」
她动到了头,刺人的头疼如火星迸发,忍不住闭上眼。
冰湿的手巾又罩回额头,她想喝斥他别再碰她,冰冻入骨的感觉难受极了!但奇异的是‥‥倒压下了她大半头疼。
他是书房那个‥‥究竟是什麽人?
她重又张眼,这回直直对上他的眼。
他眼瞪大了,「啊,小姐!您醒了?」
明明是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稚气面容,开口尽是您啊您的,平时听惯四周人这样说话,听他说却起了怒气。
她紧闭上眼,决心不理会他,谁教她全身虚弱,要闪要推都无力。
「唐突了您,您可别见怪!娘总说我行事冒失,我是不是又冒失了?」
她仍不作声,他等了等,没等到回答,挠挠头又自顾说下去:「男女授受不亲,爷可能有什麽特别的用意,才送我进来的‥‥您要不要‥‥」
不要!什麽都不要!无端地想叫出声,但自己性格中没有这种放任,牙关仍固执地紧合着。
「‥‥要不要自己使?啊,也不妥,水这麽冻人——」
许久都没下文,也没什麽动静,她几乎忍不住要挑起一边眼皮偷觑。
脚上忽地传来一阵凉意,她倏然睁眼,热昏的头刺痛加剧,但惊吓不减——
「你——!」
他竟然在帮她脱袜!她冲口而出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她双脚已经裸露出来。
「您别怕,我哪儿不舒服,娘都是这样使的。」
他两只手毫不客气,一手拾一脚,开始搓揉起她的脚趾!
她惊得哑了口,连呼息也停了半晌,直着眼看他熟练地由脚心开始揉开,似已看人做过许多遍,手下半分没有迟疑。
连爹也没碰过她的脚,看都没看过的!真要说起来,自她懂事後,连奶娘小婢她都不给碰身子,喜欢自己独自净身。这小厮——
「住手!」她嘶道。
他抬头,脸上满是安慰,手下没有稍停,「没事,不知娘为何偷偷学了许多医术,好像怕我会常常得病;她总说足下通穴全身,只在精准与力道——」
「我叫你住手!」她再也顾不得礼数,一脚踢开他手。
他却笑了!「您跟我还真像。」他不由分说又把她双足捉回,继续搓啊揉的,「有次真的病到昏昏沈沈,把娘下颚踢青了一块,醒来以後发现,我哭肿了两个青蛙眼,娘还笑,说她瞧我有气力,心头放下大半。」
他的手好烫,是她脚太冰了吗?烫得她咬住下唇,而他的搓揉有如射出奇异的电流,她又觉刺痛、又觉酥麻‥‥
「我娘搓个半时,我就会睡去了。您安心休息吧,您一入睡我便会把袜帮您穿上,盖好被子。娘怎麽做我就怎麽做,我是过来人啊‥‥」
他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一大串,她的惊吓似乎耗去原本便不足的精力,他的声音在飘离‥‥
她有些不舍,但终究抓不住‥‥
那是初遇第一天,书房的惊诧远比不上寝室那段回忆来得吓人,直到如今仍历历在目。
她不喜欢回忆过去的他,尤其不喜欢第一天的他。
像是一种讽刺,回忆是扎人的;或像过了时的剩菜,酸的,腐坏的。
像死屍化为尘土,吹了便散‥‥
不变的是这一张大得能让人陷落、难以安眠的床,她至今大半人生都耗在上头了,没病时便是读书,一本接一本,她也不再挑了。
爹成千上万的藏书,她怎麽也读不完,自己能活多久,可以用几本书来算吗?
「小姐?‥‥」外头传来怯怯的声音。
小樱探头进来,习惯了听不到应声。她小心走到床边,将手里的药盅放在桌上,下头慎重铺了绣金的绒布。
「厨房熬了汤,说您今天走动多,一定伤了元气。」小樱原本不太敢多话,小姐飘忽得像幽‥‥呃,不属於人间的仙灵,但今天发生丢印这样的大事,她的心还在跳,管不住自己的嘴。
「您还是喝了吧,如果我把汤又端回厨房,爷定然会知道,小的我‥‥」打了个颤。
原本不想打开的双眼,轻轻抬起,空灵的视线似落在屋梁上。
小樱再接再厉,将药汤盖子掀起,拿起玉勺子搅了搅,依着厨房的指示,绕着盅心慢慢转。
府里做什麽都有规矩的,连搅汤也不能例外。她做了两个月才摸清,每日提心吊胆地怕犯了什麽自己都不知道的错。
最怕的‥‥便是小姐在她眼下有什麽闪失!她的小脑袋肯定会立即落地了。
「小姐‥‥」她呐呐地又唤了声。
似乎听到一声叹息,但小姐嘴儿分明没有开,只是缓缓坐起身,向她伸出手来。
小樱如释重负地将盅递上,不敢造次提议要喂小姐。
总觉得‥‥小姐不是这世上的人,她连靠近了都觉得有股凉气。
但小姐毕竟喝了汤——十有八九都摇头拒绝的小姐,这次给了她好大面子,她简直要感激涕零。
心一放下,嘴又松了。
「小姐,那个书僮不能待书房了,被赶到後花园去做工。大家其实挺可怜他的,但也不知该不该信他。老实说,丢了印,头落地都没什麽呢,挑、挑了手筋听来吓人,但总比抹了颈好。」
小姐敛着眉,没动静。
小樱对府内诸事仍不甚熟悉,那个吾非她也只远远在书房门口看过几次。今日堂上近看清楚了,只觉得那少年满身的卑微感,让人不想多瞧。
传闻她是听说过的,吾非小时是个浓眉大眼的伶俐小子,爱说爱笑,人见人爱。不知怎的‥‥後来全变了样。
小樱倒不觉得奇怪。在祭王府长大的孩子,能不变样才怪呢。
扔到後花园,应该不像书房,碰得上小姐了。那样或许最好,离小姐越远,准是越安全。
这样想,心头又是罪恶、又是自怜。小姐可怜,身边的人没一个能留;但就算是她小樱‥‥若能任了自己,又会留下来吗?
外头传来清钟,小樱跳起来,将药盅小心盖上捧住,「啊,厨房上点了,我得赶紧交回药盅,填上药录‥‥」
看了小姐淡然的面容一眼,有些腼腆自己的多话,琐事饶舌了一堆,这些哪是小姐会上心的事啊‥‥
小姐,真有会上心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