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於于进的快乐,袁日霏这头简直是凄风苦雨。
颜欣欣的遗体解剖已於日前完成,她的器官组织没有发现特殊病理变化,任何体液或检体也没有毒品、毒物、特殊药物、甚至菸酒代谢物的反应;脖子上没有勒痕,身上没有打斗抵抗留下的伤痕,也没有被性侵过的迹象;断腿上的伤口检验出砖墙上的泥灰,血迹方向与分布位置相符,确实是坠落时因重力加速度而被砖墙削断,与袁日霏的推测相差无几。
袁日霏在验屍报告书上写了「因自杀造成的坠落死亡」,口头上也告知过家属死者的死因,但是,家属不愿意接受就是不愿意接受。
坦白说,袁日霏根本就认为颜欣欣的自杀事实非常明显,没有解剖遗体的必要,但在检察官为了厘清分屍疑虑,与家属抗争不休的疑义之下,她还是得亲自操刀,钜细靡遗地检查颜欣欣的遗体。
没有一个法医师会为了解剖费选择做没必要的解剖,至少她就不会。
解剖若是为了替死者发声,为了找出真相,这当然很好,但为了安抚家属……?
袁日霏实在感到很荒谬。
她一直都是个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人,说她冥顽不灵、食古不化也罢,她是真觉得铁铮铮的事实摆在眼前,哪能因为人情或是家属感受抗辩?
每一次解剖都是一次资源的消耗,说来说去,还不都是纳税人的钱。
未料她退守原则,选择服从上级、顾及家属感受,做到这种程度,家属仍不愿意接受颜欣欣自杀身亡的事实。
连日来,颜欣欣的母亲廖女士不知亲自来找过她几回,拨过多少通电话给她,每回总是同样的开场白、同样的结语──我女儿不是自杀,一定是有人害死她的!袁法医,你一定要检查清楚!你一定要找出凶手!
哪有什麽凶手?或许真有个幕後人物教唆怂恿颜欣欣自杀,但遗体上确实没有看到第三人介入的迹象,可无论她费尽唇舌、强调再三,廖女士就是不愿意相信。
她也曾想过,廖女士需要的或许不是事实的真相,而是心灵上的安抚,可是,她思来想去,却不知道要如何提供廖女士所需要的安抚。
她向来不善於处理人际关系与交际,唯一的好友只有不知为何总是缠着她的简霓,完全没有应付他人的经验,而这也是她之所以跑来当法医的原因。
她天真地以为,法医只要解剖分析遗体,没有与活人沟通的必要,可是她错了,错得离谱,至少廖女士就让她踢到一个天大的铁板。
面对因亲人离世而崩溃、不愿接受事实的家属,她手足无措,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喜欢数字、理论,喜欢所有能导出最终结论的东西,而人情世故便是一道她永远解不开也学不会的谜。
她只要想到廖女士今日就会和礼仪公司一道到解剖中心领回颜欣欣的遗体,她又得亲自与廖女士碰面,当面点交遗体与死者物品,就有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眼看着与廖女士约好的时间就要到了,袁日霏越加坐立难安。
果不其然,她才走出法医室,远远地便听见廖女士呼天抢地的哭音由解剖中心遗体冰存室的那一端走廊飘来:「欣欣怎麽可能是自杀?她明明跟我说下个星期要回家,我女儿怎麽可能骗我?她怎麽可能会骗我?!呜哇──呜、呜呜……」
袁日霏长叹了一口气,拉了拉身上的白袍,无奈地朝廖女士走去,准备迎向今日最大的挑战。
另一头,解剖中心旁的警局大楼内,于进与凤箫正在谈话。
「这是你拿给简淑莹和刘博嘉写生辰八字的用纸,你要他们暂时离开台湾,至少过了农历一月五日再回来,而农历一月五日那天,你人在家里,没有出去。」于进简单地将方才与凤箫的对话做出总结。虽是有事要请凤箫帮忙,但笔录还是得先做的。
「是。凤宅前後大门与大厅都有安装监视器,也有设置保全,我们可以请保全公司把这段时间的资料画面都调出来,简淑莹与刘博嘉确实来找过我,但颜欣欣不是我的客户,我没有见过她,她写在红纸背後那个时辰不是我算的。」凤箫依然穿着一袭艳色盘扣唐装,宽背深靠着椅子,双腿在桌下从容的舒展,姿态慵懒,彷佛早料到于进会找他来般地怡然自得。
艳色唐装将他精雕玉琢般的脸庞衬托得更加明媚,硬生生将严肃刻板的警局化为一幅美好风景。
「有必要的话我会去调画面,我想先知道,你为何要简淑莹和刘博嘉去旅行,还一定得去西南方?」于进与凤箫虽是故友,平时各自忙碌,也好一阵子没见过了,再次相见竟是在这种到警局做笔录的状况,于进其实感到有点尴尬,幸好凤箫看来非常自在,让他问起话来轻松许多。
「刘博嘉和他老婆的命格很像,都是刚强易折、寅时必破,那天帮他们排了九宫,又占了一卦,十日内必遇生死大劫,而生门在西南──」凤箫轻描淡写。
「停停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麽。」什麽鬼?于进连忙打断他。
「听懂做什麽?你要当于六?」凤六扬眉,凉凉的,一脸调侃。
「……」于他妈啦!故友真是惹人嫌,因着有交情,对警察的尊重与敬畏全没了。于进方才对凤箫的抱歉与尴尬一扫而空,现下只想捏死他而已。
「既然知道我听不懂,那你何必说?」于进呛他。
「那你何必问?」凤箫呛回来。「这跟案情有关吗?客套话就不必了,还有什麽问题你就直说吧。」
「……」圈圈叉叉的!于进一时被他堵到无话。算了,也好,既然凤箫这麽聪明又直白,他就直接问了。
「你有看过这种图形吗?」于进拿出颜欣欣住所留下的那个疑似符咒的照片,推到凤箫眼前。
凤箫盯着那张照片,很仔细地端详了会儿,细致的眉心渐渐蹙起,神情越发凝重,看得于进越发紧张起来。
「怎?有头绪吗?」凤箫老是一副悠然无所谓的模样,何时会露出这种沉重的神色,于进不由得捏了把冷汗。
「画得很丑。」凤箫打量完那张照片,露出一个再嫌恶不过的表情。
「不是问你画得好不好!」于进气结。搞了半天,他是在嫌弃人家画得丑喔?「是问你有没有看过!这是咒符?」
「是符没错,而且是道家难得一见的上乘符咒,估计当今世上知道这符咒的没几人。」凤箫悠悠地道。
「既然是那麽厉害的符咒,为什麽会没几人知道?」
「道法向来是口耳相传,尤其道长们又多有留一手的习惯,自然越传越窄,不过……这符有几个地方画错了」凤箫再度凑上前看了看。
「画错了?那应该是怎麽画?你画给我看。」于进问得再自然不过。
「……」凤箫忽尔盯着于进,一脸戒备。
「干麽?」于进狐疑地望回来。
「我有那麽笨吗?我要是会画,你还不当我是嫌疑人?」
于进顿时露出一个「对耶,我怎麽没想到」的表情,被凤箫狠狠瞪了一眼。
「那鸡呢?为什麽这符咒需要用鸡血来画?」于进乾笑了几声,又问。颜欣欣住处地上的血迹已经确认是动物血,应该就是一旁死去的鸡身上取来的。
「道教认为鸡与鸡血能驱魔制煞,夜间杀鸡会被索命,她用鸡血画符,八成是想加强咒符效力,驱策牲道怨灵相帮。」
「真有这种事?」
「胡说八道而已。」
「欸?」
「她又没道行,随便杀几只鸡,随便画画就行?那我们都不用混了。」凤箫说得不以为然,眼色却瞬了瞬,似乎隐瞒了些什麽。
「附近没有黑猫吗?」凤箫顿了顿,又问。
「欸?」于进一愣,凤箫怎会知道现场有猫?这事情太吊诡了,难道这符咒要搭配鸡还有猫吗?怎麽感觉又惊悚又好笑?
「黑猫的眼睛不在了吧?」看于进的表情就知道绝对有,凤箫直接问了。
「你怎麽知道?」
「难道我练过如来神掌也要告诉你吗?」
「去!」警局内有监视器,不能殴打案件关系人,于进拿桌上的笔扔凤箫。「猫的眼睛去哪儿了?快说!」
「在她肚子里。」既然是他自己要听的,他就不客气了,凤箫说得凉凉的。
「怎麽可能啊?法医没有在她的胃内容物里找到什麽可疑的东西。」吃眼睛?真爱开玩笑!于进一副凤箫在唬弄他的样子。
「嚼一嚼吃掉,也就是一般食物而已,能有什麽可疑的东西?难道用吞的,吞了之後又马上跳楼,完全没消化吗?」凤箫才一脸于进在唬弄他的样子。
「不是吧?」于进一愣,看着凤箫一脸认真,意识到凤箫并没有在说笑,蓦然感到胃内一阵翻搅。
呕……于进抚着胃乾呕了几声。「太变态了……」
凤箫耸了耸肩,什麽降头与邪门的茅山道术没听过见过?他早已司空见惯。
「黑猫是至阴之物,眼通阴阳,除了咒符引路、鸡血相助,她还得要猫眼相帮才行。」
「她到底要干麽?」
「生祭献命,咒杀简淑莹和刘博嘉三代。」
「是有什麽深仇大恨啊?」于进一脸惊骇。只是当了小三,年华犹盛、貌美如花,值得做到这种程度吗?
「情关难过?」凤箫耸了耸肩。「人要入魔,还少得了理由吗?」
于进想了想,总觉得还有哪里怪怪的。
颜欣欣兜来兜去,搞了一个这麽令人感到诡异又毛骨悚然的邪术,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只求生祭以咒杀别人,不论动机是什麽,还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可是,这样很奇怪啊,她要弄出这些有的没的,一定不是凭空想像而来,既然凤六你刚刚说,道法皆是口耳相传、越传越窄,那知道这符咒的人想必很少,书就更不可能有了,她总不可能是去Google或去图书馆查到这些的吧?」于进越想越奇怪,又喃喃道:「死者的家人、朋友是说过她有时会到庙里去拜拜求签,或是求个平安符什麽的,但也就是行天宫、龙山寺那些大庙,从没听过她有和哪些命理师有牵扯……调阅过她所有的通话纪录,近日来去过的场所,也全都没有线索,就像……」
「就像被硬生生抹去一样。」凤箫轻易地帮于进做出结论。
于进一怔,是有这个可能......
「于进,你想得没有错,一定有人教她,而且是个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