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傍晚的月桥,雨淅淅沥沥的落在铺满了碧绿荷叶的池水之中,春去夏至时分,不甚沾于肌肤上的雨依然凉得惊人。
此地凄清,又适逢下此大雨,行人早便回到家中,但远远望去,依稀却能见朦胧雨雾中立着的两道身影。
周舟觉得冷极了,不知道是因为这以泼蓦然变大的晚春雨,还是因为面前这个与隐约她对峙的白衣男子。
真凉啊,雨真大啊,大得她都看不清东西了。
她感觉过了好久,其实也许不过一瞬,白衣男子执着的油纸伞便为她遮住了无情的雨。
“回吧,阿舟。”
他的声音依然温润清越,夹杂着掉落的雨声好听得不得了。
浑身湿透的女子呆呆往前瞧去,眨巴眨巴眼睛挤掉眼眶中的水意后,便撞入一双晦莫若深的漆黑眼眸。
“阿舟,雨凉,回吧。”
这一刻,她觉得委屈极了,无论她以前怎么央求都未曾这般唤过她的男子,却在此时坦然自若唤她,阿舟。
“阿笙,我待你不好么?”
她不答反问,压在嗓中许久的话呢喃出声。
作为富甲一方的独女,顺风顺水长大至今。她日日砸钱给阁子里包下他却从不拘他自由,她明明嗜辣如命却次次陪他清汤绿叶,她为他由一纨绔子弟苦读诗文装作文人才女成他人笑柄,哪怕是现在,都是她违抗了最爱爹亲的意愿独自一人偷溜出来,担忧他受他人刁难。
她待他还不好么?
听她这话,男子垂下纤长的睫羽,挡住其中的波澜起伏的情绪,本就苍白唇色好似要溶于雨雾之中。
她待是他极好,却不是他想要的。
冰凉的手指带着湿意推开了执伞的男子,也拉回安笙的心绪,哽咽的女声没了平日的傻气,萦绕在他耳际,让他不自觉握紧手中的伞柄。
“安笙,你说啊,我待你不好么?”
周舟晃晃脑袋,本身就不善于思考的脑子此刻一片混沌,等了良久,她终是失望至极,嗤笑一声,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独留塘坝边上的男子孤身一人,执伞而立,眸眼深深瞧着她的背影。
宁岳城乃大令边缘江南小城,靠着一条直入汪洋的大河养活着这方人。
本就不是官权中心地带,百姓愁的是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是城西的椿香楼好还是城中的雨轩好,还有那蜜三刀顶好的王家,椰香糯米糍地道的李老头。
其他再多余的谈资便是那些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桃色儿故事了。
街头巷尾中人来人往,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分享着不知那来的小道消息。
“哎,侬们知道不啦,周家那位好几日不曾去那了。”
“哪?”
“哎呀,这你都不知道,就柳色阁安大花魁那啊,一个大家小姐把那等人看得跟个眼珠子似的。”
“会不会是腻味了啊?”
“戚,什么腻味了,我可是听我周家的扫堂的姑姐说了,那位不知怎的寒了身子,现在病着养病呢。”
……
苓月担忧的瞧着前面微顿脚步的白衣男子。
自从几日前公子独自外出冒雨而归后整个人便不对劲了。寻常与人说话似乎没甚问题,他却是知道公子不经意间便会瞧着镜中的自己的发呆许久。
而那周家小姐也从那日后便再也未来过了,不过那小姐却还是拆人送了银子来,让公子不至于被柳爹爹给明目张胆逼了去。
他上前数步,局促问出声,“公子?”
男子轻声应了一句,便自顾自抬脚往归处走去。
果然病着了身子。
——
“滚开,谁敢拦我?莫怪本少爷不客气了。”
“周舟,让我进去!”
少年的声音清脆悦耳,却生生被那其中的骄纵抹去几分好感,周舟揉揉额头,疲软的身子让她精气神十分不好,虚应了声,
“让他进来吧。”
伴着娇娇的哼声,门猛然被推开,明媚的日光顺着他的脚步踏入她的房中。让最近整日陷入昏睡的女子有一瞬间恍如隔世。
她抬手遮了遮长久未成见光的眼睛,嘴里嘟囔着话,
“小栀子,你回来了啊。”
林之之啪的一屁股坐在床边儿,恨铁不成钢的戳着她的脑袋骂她,
“我在不回来,等着给你收尸吗?出息了,我不就回了外祖家一趟,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看到时候秦阿叔从庆城回来…”
说话间,他还仔细把床上气色不好的女子上下仔细打量了好几遍,确定除了风寒之外没其他断胳膊断腿儿的才悄悄放下心神。
周舟阖了阖眸子,竟觉得此刻无不安心,轻笑道,
“小栀子,我想你了。”
她将头轻轻枕在少年的的双膝之上,那相伴数十年的味道使她喟叹,一滴泪就这么浸入衣衫中。
少年微怔,由于盛怒之下所吊起的眉梢软和下来,顺着她的头发轻声哄她,
“嗯,小栀子回来了。”
周舟默然,略微感到羞耻心,明明他才是年级小的那个不是么?不过她此时倒不想端起姐姐的威风,放任自己沉溺在久违的心安之中。
“嗒嗒”伴随着木门的声响,一道轻柔的男声响起,“小姐、小姐,吃药的时辰到了。”
接着,木门轻轻被推开,昏沉的夕阳中,细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周舟缓缓睁眼,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错乱感。
她强撑起沉重的眼皮,微微一扫,就看见小厮晴雨托着着一方正的木盘出现在床前,盘中的青花白瓷碗缭绕着些许热气,而青瞿还是无甚表情的立在床头。
“唔,”
不等周舟回过神来,耳边便响起一道沙哑的气声。
她撑起绵软无力的身子,往回一看,眼睛咻的睁大,有些掉皮的嘴唇张张合合,咔在嗓子里的话愣是没发出声儿。
晴雨见周舟这幅蓦然抓变的模样,不由捂唇笑出声,接着他托着木盘上前,递到睡眼迷蒙的少年面前。
“之之少爷,烦请您让小姐喝下这药吧,您不在我们都没法子让小姐乖乖吃药了。”
林之之秀气的打了个哈欠,抬眼瞧了下他,伸手端起盘中的瓷碗怼在正发呆凝着他的周舟唇边。
“喝。”
黑黝黝的汤水轻荡在白瓷碗壁,间隙之间缕缕药材的苦味钻入周舟的鼻中,让她整张脸瞬间皱到一块,好不惹人发笑。
然周舟瞅了眼面色已然愈来愈焦躁的少年,她偏过头去,闭上眼深深吸口气,一手接过少年手中的汤药,一手捏紧鼻仰头将那黑乎乎的药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不一会儿,手掌大小的瓷碗便一干二净,晴雨估摸着时间,适时送上了蜜腌梅,接过瓷碗就恭敬的退至一边儿。
这时周舟是完全清醒过来,她苦着脸吸了吸嘴里的梅子,将嘴里令人发呕的味道冲散些许才弱着声问,“小栀子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林之之依然坐在床头,闭上眼抬手揉了揉揉僵硬的颈子,由于长时间保持相同姿势的骨骼咔咔作响,娇俏的脸蛋一片冷淡,莫名便让观察着他的周舟抖了抖。
过了好一会,他睁开漆黑的瞳孔,娇声撒娇道,
“腿麻了,周周。”
周舟微怔,才回想起枕着人家腿睡了许久的事儿,整个人就着床挪过去,将褥子盖在少年腿上后,边讨好着给他垂起腿儿,边瞧人脸色。
“苦了我们小栀子,周周姐给之之锤腿啊。”
她是真怕了他了,他是个祖宗。
林之之不置可否,任由周舟内心忐忑,他反而转眼瞧了瞧越发昏暗的天色,接着看向退至一旁的晴雨,漫不经心道,“一会儿吃些甚?”
晴雨对他伏了下身子,才轻声开口,“这几日小姐食不了荤腥,厨中多备是清淡爽口的羹类。”
“不过,若是之之少爷吃不惯,今日阿财还在市场上弄了些野味…”
“用红灯笼爆炒去,”不待晴雨说完话儿,有人便迫不及待劫了话头。
少年瞪了眼她,玩着胸前两缕鬓发,略微思索,眼尾眼巴巴瞅着的周舟身上转上一圈,吩咐道,“两碗莲子鲤鱼羹,在配上点儿腌小黄瓜。”
“至于野味么,放生给你家小姐积点阳德,省得她三天两头染上些病气。”
“林之之!”周舟火起心头,顿时怒向胆边生,只是——
“嗯?”娇俏少年眼尾一扫,轻哼一声。
周舟讪讪的闭上嘴,她垂下未被梳洗的脑袋,满头乌发便四散开来,浑身上下都散着郁郁之气。
不知为何,林之之也陷入在自己思绪之中,不在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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