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熏风仓仓,高楼之上,两道纤细的身影对坐着,一身白衣的女子素手轻抬,莹白的指尖在月光下宛如上等的暖玉般剔透,持起玉壶填满了一杯清酒,面上的银狐面具幽静而神秘,令人猜不透面具下的神情,纯白的长发紮成马尾,像极了狐狸的尾,在身後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是打着愉悦的节奏,又像是猎杀猎物前兴奋的颤抖。
对面一身黑紫色振袖的贵妇人低垂着眼,蜜色的眼中带着笑,玉葱四的手指捧着酒杯把玩,里头的琼浆玉液随着摇动泛起了涟漪,由中心扩散,随即停止,精致的脸庞带着薄情和一抹哀伤,看在白衣女人眼里,却只是在心底一阵轻蔑的笑。
她看不起一个,连自己的骨肉也敢伤害的女人。
明明是在别人的地盘,白衣女子的行为一样从容悠哉,举手投足间带了点随意,贵妇人只是随意的一瞥,悠悠地望向窗外锐利如勾的月牙,像极了他肩上的装饰,灿烂而张狂、浮夸。
想起他的面容,贵妇人心底微微的刺痛,却还是淡然的转向对面的年轻女人,会说年轻,是因为她每个动作都带着跳跃和轻盈,像是涉世未深的孩童,不曾受到伤害似的,对世界依旧有着最美好的想像,既使她手上染满鲜血,依旧认为这世界无比友善美好。
看着就像是个矛盾的疯子。
贵妇人在心底微微发怵,将酒杯凑近嘴边啜了一口,动作端庄间带着贵气,却流露出了紧张,对面的女子轻笑了声,清澈动听却又冷若千年寒冰的声音寂静的夜色中却显得阴森无比,令人头皮发毛,「义姬大人此夜再次邀请本座,是想谈些什麽?」
随意地换了个坐姿,白衣女子勾起面具下的唇角,蔚蓝如海的眼倏的眯起,透出深处海沟般深邃不见底的黑暗,「和本座谈生意,得先拿出足够的报酬,伊达政宗的案子我接下,这次又是如何?」
「该有的自然不会少给大人。」
说着,贵妇人从怀里拿出一只锦布包,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白衣女子瞥了一眼,眼底闪过一抹冷笑,悠悠地将脸转向外头,「你这次想要什麽?」
从衣袖中翻出一柄锐利的苦无,黑色的锐器上闪耀着金属不该有的光芒,细小的雕刻交织成繁复的花纹,女子垂下眼,把玩着。
莫测的流光在苦无的刀锋上流转,义姬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无法将目光从那柄利器上移开,那柄苦无⋯⋯「那东西,是你的兵器?」
总觉得她很锺意这把苦无,但照理来说,苦无是登山用具,逼不得已才会充当匕首,她以为,像女子这样的杀手头领不会拿这着样低段的武器。
女子轻笑了声,掌中的苦无一翻,直直的插在桌面上,不发出半点声响,「能杀人的,拿什麽都是利器,义姬大人。」
「⋯⋯你说的是。」
义姬有些艰难地举起酒杯,这个人⋯⋯身上的杀气太重,她有些吃不消。
看着那柄无声刺入桌面,一动也不动的苦无,义姬突然觉得,自己安排在外头的是为一点用处也没有。
但这样的人,或许⋯⋯
义姬的眼底闪烁着最後一丝动摇,心底的某个声音再不断大喊,那是她的儿子,是她最宠爱的儿子,不可以开口,要是说出口,那个孩子就再也没有活路,眼前的这个人和她的手下会不计一切代价将他抹杀,不可以,绝对不行——
可同时,两幅血肉模糊的画面闪过眼前,义姬的眼神逐渐冷漠,用着不带情绪的声音平静的开口,「⋯⋯我要杀伊达政宗,你们真的能行?」
「本座说能杀就能杀,感情尊贵的义姬大人今日就是找本座谈这种闲事?」
慵懒地倚着画栏,女子满不在乎的哼了声,「那本座也问你一问,可想好了?那可是你儿子,是你和你男人的骨肉。」
「是又如何。」
义姬默然地说着,无神的双眼静静望着虚无的夜空,像是望着远方的那人,又像是在犹豫些什麽。
鸣冷哼了声,「要杀就杀,犹豫什麽?也不过就一个人,一刀子就没了。」
听着她没有半分起伏的声音,义姬微微瞪大了双眼,随即苦笑了声,「果然,你们都是恶魔。」
说出这种话的人,能不是恶魔吗⋯⋯
默默在心里同意义姬的话,鸣闭上双眼,恶魔⋯⋯恶魔又何妨,她已经将自己所有的温柔倾注在那个人身上,她又何必对不相干的人温柔?
感觉到她满不在乎的态度,义姬又苦笑了声,轻轻摇了摇头,「是我错了,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一定久经人事,但现在看起来,你什麽也不懂。」
「⋯⋯我?什麽也不懂?」鸣嗤笑了声,「最上义姬,你这是在开玩笑?」
义姬微微眯起眼,转头望向天空中的星子,轻起朱唇,声音沈稳而冷淡,「你没受过伤,不是年纪尚轻,就是有人,始终将你保护的万全,所以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你眼里没有人间的黑暗,恣意独行,若不是从没感受过被身边的人强烈羁绊,背负着需要你瞻前顾後的事物前进,怎麽会这般的洒脱?」
轻声的说着,义姬的声音不大,像是黑夜中的呓语,一双深蓝的悄悄转回她的身上,她不认为,这样的女孩子经历多少人事,她不懂的恐惧,不懂活在黑暗里的提心吊胆,在她眼里只有恣意,只有随心所欲。
让人感觉,她天真到近乎残酷,她不懂,自己手上沾满的鲜血象徵着什麽。
她还记得,曾经,她和丈夫相恋相爱的日子,曾经有过两个可爱的孩子,梵天丸和竺丸,但後来为什麽变了?
从那些女人一一踏入伊达家开始,她终於知道什麽叫害怕,什麽叫阴谋,每天想尽办法护自己的孩儿周全,还要试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真的累了。
所以,当她的儿子得病後变得那样懦弱,她心疼,但当下更多的情绪⋯⋯是愤怒。
她为了谁这样拚命?为了谁不惜弄脏自己的手,结果却是养出了这样一个无用的继承人,能要她不愤怒,不失望吗?
而且⋯⋯他越来越像那个男人,她感觉自己没办法在正眼看着他了。
每看到那张脸,就想起他父亲对自己的背叛,这样的孩子,她⋯⋯
「呵,把自己的不幸当作炫耀的,本座也是第一次见到。」
丝毫不理会义姬身上悲痛的气息,鸣摇晃着手中的酒杯,勾起嘴角,满不在乎的哼着,「咱们银货两讫,本座的人会把伊达政宗处理掉,可别後悔。」
「⋯⋯那是自然。」
说着,义姬举起酒杯,和鸣的杯缘相碰後,两人仰首饮下,随手将酒杯一抛,稳稳地落在桌案上,翻手将桌上的苦无收入袖中,转身消失在楼中,望着她跃下高楼的方向,义姬眼底泛起了一阵沈痛,低声的自语着,「苦无苦无,你爱用这样的武器,是希望人生再无苦难?没受过苦难的你,又知道什麽是苦难?没伤过心的你,又懂的些什麽呢⋯⋯」
夜色中,白影在房舍间几个起落後,回首望向高楼,面具下天蓝色的眼微微垂下,发出一声轻笑,低声地开口,回答方才不曾回答的问题,「是啊,我眼中看不见人间的黑暗,我眼中只有他给我的一片真心和净土,为了回到那个地方,我无所不能,就是双手染满鲜血,双脚踏过无数屍首,我的眼睛依旧能捕捉到那一抹阳光,我没你想的那样洒脱,只是⋯⋯那个男人,就算哪天放弃了我,我也已经离不开他了,但那一天是不会来的。」
害怕吗,在受训的时候多少次九死一生,她能坚持下来没丧心病狂,是因为对他的思念,多少危险的任务,她都咬牙接下,因为想早些成长,成为他的助力。
在其他组织里,有很多人坐到和她相当的位置上时都已经跟疯子没两样,他们眼底只剩人间的所有污秽,充满了鲜血和哀号,但灵川从来没有这样的主人,这⋯⋯是为什麽,她曾经问过雨,雨只是笑笑不说,跟义姬说上几句,她想,也许她知道答案了。
灵川之主向来都是女人,而她们始终都有着心底那一处归宿,所以从来不会迷失自己。
突然⋯⋯好想见他。
回到啼血楼,鹿鸣换下一身衣袍,重新穿上巫女的服装,动作轻柔而缓慢,悄声进入暗室的鸢尾眨了眨眼,脸上的表情透出了一抹柔和,轻声地开口,「鹿鸣,想陪他就去吧,不碍着什麽的。」
「⋯⋯不行,若我现在到他身边去,那⋯⋯接下来的事,谁作主?」
鹿鸣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轻重缓急,义元以前的手下也搅和进来,本来被暗杀的就只有政宗一人,现在连家康也给纠缠进去,她不敢不小心,这点自制力,她还是有的。
何况这件事搞定之後,也能在和家康过上一段安静的日子,她不急於一时。
看着鹿鸣明显透着寂寞的背影,鸢尾轻笑了声,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没关系,有我和鵟羽在呀,跟千叶道了歉之後,那孩子可是干劲十足呢,我就破例让你甩手掌柜一下。」
「而且,小鹫的事,你其实很羡慕,对吧?」
说着,鸢尾微微垂下眼,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叹息,轻轻地发出一声笑,温和地看着自家好友,「鹿鸣,这种事,你可瞒不过我的喔。」
「⋯⋯」
鹫翅的事⋯⋯
鹿鸣苦笑了声,眼神有些发空的看着摇曳的烛火,「我是羡慕,但也就仅止於羡慕,我跟家康怎麽能跟鹫翅和欧一样,所以也就这样了。」
看她一付失魂落魄的,鸢尾无奈的耸了耸肩,脚步轻点,一瞬间窜到她面前,直直的盯着她的眸子,发出一声笑,「才怪才怪,你才没想得这麽开。」
「鸢尾!」
看她拆台拆得毫无负担的样子,鹿鸣忍不住瞪了她一下,鸢尾却噗哧的一笑,欢乐的退了一步,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家犯囧的朋友,满满打趣的味道,「呀——原来是这样?原来咱们家鹿鸣这麽喜欢小孩子?要不我再去街边捡几个来,也方便养成白卫的候补呀!」
「才⋯⋯才不是!你这是在说什麽话啊!收敛点!」
鹿鸣没好气的哼了声,鸢尾一脸愉快的在茶几前坐下,随手泡起一壶茶,鹿鸣一脸无奈地坐下後随手递了过去,眼底闪着调皮的光,「好好好,不说不说。」
「不说会是这种表情⋯⋯我承认了行不?我喜欢孩子还有错了?」郁闷的啜了口茶水,鹿鸣叹了口气,哀怨地抬头看着她,「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鸢尾。」
「我一直是这样的鸢尾呀。」
一脸理所当然的⋯⋯
鹿鸣无奈地一笑,随即轻轻一阵叹息,「他可能还在忙着处理军务,我就不去吵他了。」
她担心,一见到他就会忍不住把暗杀的事全盘托出,到时候计画生变,对家康或是对灵川都很危险。
她不是不相信家康的应变能力,只是⋯⋯「小刺蝟知道我的打算也不知道会不会打死我⋯⋯」
鹿鸣无奈地咕哝着,她应下了义姬的委托,怎麽也得做个样子,只怕家康会不乐意⋯⋯
毕竟,伊达政宗也算得上他的好友啊⋯⋯
虽然嘴上不说,还满满的嫌弃,但其实,家康是很喜欢安土城的所有武将的。
鹿鸣有些忧郁的喝完杯中的茶水,手掌拍开身边的暗格,从里头拿出了几个雪白的酒壶放在桌案上,默默的搬出酒杯,替鸢尾填满一杯後就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一副酒鬼的架势⋯⋯
⋯⋯鹿鸣本来就是酒鬼呀⋯⋯酒量很恐怖的那种⋯⋯
「鹿鸣,你真不去?」
随着她一同捧起酒杯,鸢尾有些不舍的看着闷头喝酒的她,後者苦笑了声,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我没那麽任性,家康又不是不回来了,我会好好的等他的,这麽多年我都等下来了,现在等这麽一下又如何,没什麽大不了,别担心我。」
「⋯⋯嗯。」轻轻放下酒杯,鸢尾伸出手,将她的头拉到自己怀里,仔细地顺着她的头发梳着,她能做的,就只是陪着她,鹿鸣很想见家康,很想很想,可是⋯⋯
「我都说没事了,鸢尾,你这样反而很奇怪,不怕啼吃醋?」轻声的说着,像是怕吓到抱着自己的人,鹿鸣轻叹了口气,「鸢尾,你比我更不想谈这种事,不是吗?别勉强了。」
「嘻嘻,鹿鸣还是一样,有些事情,事实就是事实呀,」比起鹿鸣的忧心,鸢尾一脸不在意地说着,「比起我,想见面想得要命的鹿鸣更难受不是?我还可以随时找义元撒娇去,鹿鸣找谁啊,真是的,这男人除了会让你等等等还能做什麽⋯⋯」
鸢尾有些不平地说着,其实她到现在,还是很生气那一年的事,鹿鸣刚成为灵川的主人,身心俱疲,这家伙居然说话不算话,转眼就把鹿鸣给吞了,吞了也就算了,到现在居然还要让鹿鸣这样委屈着,连说一声「德川家康是我男人」都不行!
看她气愤的样子,鹿鸣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叹了口气,「你真的很讨厌家康呢⋯⋯」
「哼,就是讨厌他,你跟义元到底喜欢他哪里了,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最讨厌了,都是鹿鸣在努力,不公平。」
看鸢尾那一脸气愤,鹿鸣悠哉地托起酒杯啜了一口,看着好友那副愤慨的样子,心底有些无奈却也有些发暖,缓缓闭上眼,倚着墙吐出一口长气。
不负责任⋯⋯吗⋯⋯
鹿鸣在心底细细回想和家康相处的每一个画面,家康他从来都不是不负责任,是负责到让她担心,他会不会伤了自己。
对什麽事都是那样,家康总是把所有的事情准备到最好,其实对她也是一样,只是鸢尾看不出来吧⋯⋯
如果不是想保护她,他怎麽会三缄其口,不说出他们的关系?
如果他一开口,偬见寺怎麽说都会把她踢出神社,到时家康顺理成章的就能把她领走,只是到时後,她大概一辈子名声都毁了⋯⋯
如果不是不想委曲她,怎麽会先跟所有家臣讲好,他德川家康求了婚?
要知道他性子多别扭,要他说出这两个字,还真不容易⋯⋯
其实她也很清楚,鸢尾真正生气的点是什麽,家康又何尝不想给她所有该给的东西,可是时候不到,他再想给,她也不能收。
为了更好、更久的在一起,他们还能再忍,总有一天,等他能够放下一切,她也不需要四处潜伏时⋯⋯
「感情⋯⋯哪有什麽公平不公平,等待对彼此都是煎熬,家康是武将,是德川家主,总不能像啼这样甩手掌柜吧。」
被这麽一说,鸢尾想起自家男人二话不说就扔了今川家的行为,无语了一阵,怎麽有种⋯⋯她家的才最不负责任的感觉?
「⋯⋯扎心了,鹿鸣。」
无奈的耸了耸肩,鸢尾饮了口酒,鹿鸣发出一阵轻笑,睁眼望向无际的夜空,轻轻的开口,「小刺蝟⋯⋯应该还没睡吧,我就在这里陪他熬夜好了。」
「⋯⋯」
「你可以找啼睡觉去。」
「⋯⋯呜呜,还我英明神武的鹿鸣⋯⋯」
半哭半笑的看着悠哉倚着画栏喝酒,显然准备将熬夜付诸行动的某人,鸢尾轻轻叹了口气,陪她一起端起酒杯,眼底闪过一抹无奈,德川到底有没有熬夜,她开始有点好奇了,不过她可不觉得会这样,大半夜的有什麽事好做,尤其还在行军中⋯⋯
算了,鹿鸣说熬夜就熬夜吧,反正义元今天也不在。
看着鹿鸣的侧脸,鸢尾眼底闪过一抹紧张,悄悄地移开视线。
这次鹿鸣交给他的事,还真的⋯⋯不是那麽好办,就算他曾经是今川家主,也很难成功⋯⋯
希望⋯⋯义元一切顺利⋯⋯
在心底祈祷着,鸢尾打了个呵欠,没注意到鹿鸣迅速扫过的视线,和那一声轻轻的叹息。
望着星空,鹿鸣在心底一阵苦笑。
只希望义元能成功,到时候,也许家康会不那麽恨他。
她一直知道,义元的心情其实和信长很像,他们都是想照顾家康的,只是信长的确保护到了他,所以家康某些程度上是把信长当兄长一类的角色的,而义元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终只能冷眼旁观,这不能说他对於家康在今川家受到虐待毫无责任,但也不是他愿意的。
这些年来,他做事也算尽心,如果有机会,她或许会考虑让小刺蝟和义元见一面,只是他愿不愿意⋯⋯
家康不见就不见。
只是,义元能说服多少人放弃这次的行动,她其实不抱太大的期望,只要他能发挥最基本的效用,她也就不会罚他,鸢尾这是穷担心了。
在心里笑了声,鹿鸣眼底闪过一抹温柔。
对自己的男人,哪个女孩不会变得紧张兮兮的,会穷担心是因为在乎,说服自己放心是对他的信任,所以她担心归担心,她是放心家康的。
家康一定会回来,所以不急着去找他。
夜色中,一身巫女束装的女人飒爽饮酒,不复先前的忧郁,同时,远方的军营中,有一处营帐,烛火未灭,毛笔滑过纸面的声音丝丝的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