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有喜欢的人吗?
当然⋯⋯是有的啊⋯⋯
流萤垂下眼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脑海中浮现了那个人有些冷清却又令他无可救药着迷着的脸庞,苦涩的笑了声。
他呀⋯⋯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变得没办法不去想那个人,明明第一次见面是在那种情况下,对彼此一点好感也没有。
第一次见面时,他因为鸢尾骂了家康大人一句「愚蠢至极」而准备发火,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她冰冷的刀锋就已经抵着他的颈子,森冷的杀意从背後传来的感觉还很清晰,而当时⋯⋯
「你当时根本就准备杀我,只是碍着没有德川的命令,你不敢动。」
想起後来和她聊天时的画面,流萤眼底闪过一抹苦涩,当时,他袖中藏着暗器,上面涂了见血封喉的毒,他随时可以杀了这个嚣张的女人,但她也吃定了他不会动手,只因为家康大人就坐在那里,他没下令,他是绝对不会轻举妄动的。
「这一点,我们很像。」
那是那天之後,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始终不清楚,为什麽这样一个人会在後来主动在午後跑到他的房间,一副回自己家的样子,该喝茶就喝茶,该吃点心就吃点心,就差没把他的被褥也搬出来用了,说实话,他一开始是对她反感至极的。
为了她不知所谓的主人,就随意出言辱骂他千叶流萤的主人,这样的人,他实在无法产生任何好感,但後来家康大人似乎和这群人有些什麽协定,他也听过几次,那个叫欧的男子的声音从房间传来,似乎是在跟家康大人闲聊,而家康大人虽然语调中嫌弃的不行,但好像⋯⋯不是把对方当敌人。
所以他忍。
大不了就是有个路人三不五时地跑到他房间来打发时间罢了,当没看到便是。
打着这样的主意,他也就安安稳稳的过了一个月,一直到⋯⋯
「嘶——好烫!」
一声惨叫从房里传来,刚结束日常会议,脑子里正满是接下来的军务的流萤整个人傻了一下,下意识的扯开了门,只见一名脸戴面纱的白衣少女正捂着自己的左手,身边掉了一只翻倒的茶壶。
看到他回到房间,少女的动作一僵,将受伤的手缩入袖中,动作俐落的清理好房间就想离开,在她准备跃过府邸的矮墙离开的最後一刻,他还是忍不住伸手拉住了她。
「等等,你的左手!」
从这句话开始,他好像,就没办法不理这个女孩子了。
他早就发现了,她带来的零食都不过是乾粮,一点味道也没有,喝的茶也都是最下等的,跟清水没两样,好几次他都快看不下去,死压着想问「你家主人到底多虐待你」的冲动,才勉强装作无动於衷的样子。
⋯⋯他这个人,其实很多管闲事的,所以才更要压着自己,不要滥施同情心,不然总有一天受伤的会是自己。
这些年来,他一直这样告诫着自己,但这一刻原则啊坚持啊都随便他去了,一点也不重要,他就是没办法忍受比自己年纪小的女孩子这麽不爱护自己。
这会让他忍不住想起他失踪的妹妹。
一想到流雨可能也在哪里这样过活,他就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在这里等着,乖乖地不准乱跑!」
抛下这麽一句话,他一溜烟的跑到了家康大人的房间,似乎才刚回到房间的家康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深深的叹了口气,「流萤,我说过,你妹妹的事我会留意,你这麽急,改天不会把光秀认成——」
「家康大人,可以跟您要点治烫伤的药吗?」
没等家康说完,流萤紧张的打断了他的话,看着难得这样失礼的流萤,家康错愕地眨了下眼,随即冷着脸转开头,「这全世界都当我是药师不成,莫名其妙⋯⋯」
感觉到家康的不悦,流萤正想说些什麽,一个木盒便递到了他面前,他愣了一愣,抬头只见家康一脸嫌弃,「治疗储备粮用剩的,拿去。」
⋯⋯啊⋯⋯是治疗宠物鹿用剩的啊⋯⋯
瞥了眼在庭院里欢乐的跑来跑去的小鹿,怎麽看都不像是受伤的样子,再掂了掂手中木盒的重量,流萤决定不要说话比较好。
这很明显是新做的,为了主子小小的自尊心,他默默接受就是。
「一把年纪了还能烫伤,你的智商长去哪里了⋯⋯」
听着家康咕哝着,流萤只是乾笑了声,却意外的在他眼底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黯然。
很想问,但不能问。
直觉告诉他,这件事绝对是家康大人心底无法抹去的伤口,问了,他也不会回答。
默默地收起盒子,他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正好看见那名少女正有些不知所措的坐在原地,听到他进来,才突然地把头转向了他,全身透着紧戒的气息。
「你,你⋯⋯」
「先不要说话,过来。」
向她招了招手,流萤也不多说,只是拿起整齐收在柜子里的绷带检查了下,确定乾净可用後,带着药膏到了她身边盘腿坐下,二话不说拉起她的右手看了看,微微蹙起眉头。
他跟家康大人不一样,他并不懂医术,但怎麽看就是觉得,这女孩的手⋯⋯哪里怪怪的?
「看够了没?如果你只是想发呆的话就先让我离开!」
少女火大的声音传来,流萤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家伙不是情报份子吗,怎麽现在像个被宠坏的大小姐似的,浑身是刺,说话也不多想想,这样很没礼貌的⋯⋯「你是这样对待正在帮助你的人的?」
一面拿起药膏,仔细的涂在她的手上,流萤忍不住用说教的语调开口,一向温和开朗的声音中带上了严厉,总是少根经的眼神也锐利了起来,少女不由得全身一颤,「我⋯⋯我⋯⋯」
「听好了,不管怎麽说,你都是个女孩子,讲话不能这麽粗鲁,我从之前就在想,你动不动就骂人,难道不能好好说话吗?再来你想在我这里打发时间倒是无所谓,但进房间前要先问候是对人做根本的尊重,也是最基本的礼仪!你的主人没教过你吗?还有,我看你的其他同伴过的都没你这麽寒碜,难不成是被欺负了?」
「⋯⋯」
「另外,你泡茶的方式也完全不对,改天我再教你吧,真是⋯⋯想起来流雨也是这麽泡茶的,我都还没来得及叫她改正呢⋯⋯算了,我等会教你,不过你用听的就是了,好吗?」
抬头徵询她的意见,流萤这才想起,他根本看不到对方的脸,但就算看不到,他也觉得对方正用一种看奇异生物的眼神看着自己,不明就里的,他茫然的眨了眨眼,「怎⋯⋯怎麽了?」
少女沈默了一阵,凉凉的开口,「你管真多⋯⋯我姊姊都没你这麽多话。」
「⋯⋯你姊姊⋯⋯?」
「我姊姊是鸢尾,是鸣大人的得力副手!」
语调中透着得意,流萤一瞬间纵觉得,这个女孩有些可爱,孩子气的行为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罢了,他计较什麽呢,就是个孩子而已,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还有,我看鸢尾的举止都像个大家闺秀,怎麽⋯⋯你⋯⋯」
流萤上上下下看了她一会,忍不住在心底摇头,似乎是发现了他的嫌弃,少女忍不住磨牙,「我,跟,姊,姊,的,工,作,不,一,样!」
「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随意地摸了摸她的头,流萤转身拿出茶具,完全不指望她好好回答他的问题了,反正这孩子之後,应该还是会常来光顾,慢慢问就是了,「看好了,泡茶首先⋯⋯」
仔细地讲解过茶道的基本动作後,流萤转过头,意外地眨了下眼,没想到这孩子意外的认真,他以为她会心不在焉的⋯⋯
见状流萤赞赏的点了点头,将茶递到她的面前,优雅地一笑,「请。」
「⋯⋯谢谢。」
似乎迟疑了一下,少女小心的端起茶杯,照着刚学到的动作做了一次,才将茶杯凑近嘴边。
⋯⋯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流萤欣慰地想着,想想便起身拿出了最近新买的米果,送到她的面前,露出温和的笑,「给。」
「⋯⋯」不确定的看了他一眼,少女低下头,「⋯⋯谢谢。」
看着她像小仓鼠似的啃着米果,流萤记得,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孩子还不坏」。
後来,她依旧常常在午後跑到他这里来,虽然还是不会事先问候,但至少都会安安静静的在房里待着,直到他发现才开始随意活动,又因为她手上的伤还没好全,所以每次都是由他来泡茶,不知不觉他也习惯了,一直到後来似乎成了例行公事,他也觉得这样不坏,感觉就像⋯⋯「感觉就像我又有了个妹妹一样呢⋯⋯」
某天他感慨的这麽咕哝了句,少女的动作顿了一下,一阵沈默後小声的开口,「我才没有这麽蠢的哥哥,我姊姊比你厉害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是是是,来,米果。」
「⋯⋯谢谢⋯⋯」
看着她安静地吃着零食,流萤的眼角始终带着笑,眼神一片柔和。
其实这样也满不错的。
正这麽想着,少女的声音却幽幽的传来,「那⋯⋯那个,我有个很在意的人,想跟他亲近一点,你觉得该怎麽做?想当哥哥就给点建议吧⋯⋯」
不知道为什麽,当时明明还很温暖的心情一时间像是冰封似的,完全停摆。
奇怪,为什麽⋯⋯有点难受⋯⋯
「这个吗⋯⋯要看对方是什麽样的人罗,小鵟羽喜欢的人是什麽样呢?」
装作若无其事的开口,试着用最客观的方式给她建议,不要带上自己的情绪,後来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时,他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心情居然也能为妹妹以外的事起这麽大的变化。
为什麽是光秀大人⋯⋯
那天晚上,流萤茫然的看着天花板,他不懂,他哪里不好?
比起对鵟羽不理不睬的光秀,他哪里不好?
他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个挺冷情的人,尤其在那天之後,除了流雨的事,他几乎不对身边的人事物产生什麽特殊的感觉,但假如有了情感,他也不会否认,像是现在,他也不会否认,他打从心底不曾把鵟羽当成妹妹,像个哥哥一样照顾她,本来只是看不下去一个女孩子这样糟蹋自己,到後来几乎是本能地想这麽做。
如果他是哥哥,他应该会为妹妹有了心仪的人而高兴,也会为妹妹感到担忧,但只要那个人真的珍惜他的妹妹,他会小心的将她送到他的面前,带着笑容看着她离去,如果流雨在这里,对他说了一样的话,他应该会这麽想才对。
但鵟羽不一样。
想看她开心,想听她的声音,想要自私的独占她这麽样短暂的一个午後,甚至是将她据为己有。
自嘲地一笑,流萤眼底满是空洞,她的心已经给了别人,他还能做些什麽?
要是他真做了什麽,那不是显得他有多卑微恶劣,为了自己的私慾,居然试着去破坏一个女孩的感情,妄想剥夺她的自由⋯⋯
只是短短一个夜晚,他理清了自己的心情,肯定了自己对她的倾慕,也几乎同时放弃了这样的感情,拚命告诉自己,只要鵟羽开心,他就开心,这样就好。
就算心口在淌血,他一样能笑着面对她,做个多话又傻气的邻家哥哥,这样催眠自己,应该很快就不会痛了吧?
鵟羽不是我的,我不能再想。
既然注定得不到了,那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宠着她,在这分疼痛消失前,他只能这麽做。
「⋯⋯好苦。」
某天,鵟羽喝茶时突然开口,抱怨了声,流萤不用看见她面纱下的脸也知道,她的表情绝对不好看,但明明刚刚他试过了,茶怎麽会苦⋯⋯?
自己抿了口茶,流萤不解的看向她,「有吗?就是青草茶的味道啊⋯⋯」
「⋯⋯没事我耍你做什麽,上次也是,你的茶越泡越苦了。」
鵟羽轻哼了声,嫌弃的放下茶杯,拿起甜米果啃着,似乎有些不悦,一时间流萤心底一阵慌张,看着那杯被放在桌上的茶,微微瞪大了双眼,想说些什麽,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些什麽。
如果⋯⋯他泡的茶一直让鵟羽觉得难喝,她是不是⋯⋯就不会再来了?
一阵锥心的痛从胸口传来,流萤只觉得自己像是要窒息一样,湛蓝的眼失去了焦距,他知道这样很窝囊,但他还没准备好,再也见不到这个女孩,至少⋯⋯他只想这样,偶尔见一面就行了,这样也⋯⋯
「喂,你⋯⋯你干嘛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
略带担忧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流萤哭丧着脸转过头,却没看见平时挡在自己和她容颜间的面纱,而是撞进了一双草绿色的眼中,一时有些反应不来,双眼失神的看着眼前的人。
他一直以为,鵟羽一直带着面纱是因为脸上有什麽旧伤,他也从不在意,他在乎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这个人,所以在看见她的真容前,他就已经无可救药的爱上了这个总是口出恶言,却又异常坦率的女孩,现在⋯⋯
「千叶流萤,没事吧?要不要帮你叫你主子来?喂!」
她的语调中带上了一点着急,流萤眨了下眼,眼神中闪过一抹苦涩。
明明想着,不要越陷越深,可为什麽看你这样担心,我还是会感到雀跃,那样的感觉更胜以往,我知道这样不行,可是却停不下来了。
「呜呜,小鵟羽刚刚嫌我的茶难喝,我心理受创了⋯⋯呜呜⋯⋯」
掩饰起自己的心思,流萤一副被抛弃的小狗样,看得鵟羽一阵无语,稍微退开後在他对面随意地坐下,头疼的揉了揉眉心,「你还是男人吗⋯⋯真是,也没难喝到不能下口就是,不要这样啦,我道歉就是⋯⋯」
看着表情有些尴尬的鵟羽,流萤展颜一笑,却近乎自虐的开口,「那不然,小鵟羽叫我声『哥哥』,我就原谅你?」
心底深处不断咆哮着,他不想听,他一点也不想听,流萤却还是露出期待的笑,无视不断淌血的心,眼神纯良无害,让人无法拒绝,鵟羽面无表情了一阵,悠悠地转开头,「不要。」
「诶——」
「很吵吔,我要回去了,鸣大人该找我了,对了,接下来一段时间我要离开安土,所以就不会来这里了。」
说完,鵟羽走了几步,回头欲言又止了一阵,随即又转过头,一眨眼就没了人影,留下流萤一个人坐在房中,眼底的笑意散尽,一阵呜咽从喉头传出。
抬头,掩住双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
千叶流萤,你是多没用,早点放弃不就没事了?你何苦这样,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後来,他被家康大人派去处理粮草运输,也就没了心思再去想这件事,他以为事情这样就过去,再次看到鵟羽,他应该不会再那样失态,但出羽国的讨伐战一结束,一悠闲下来,脑子里第一时间闪过的,依旧是她的身影⋯⋯
「我是不是该考虑成亲了⋯⋯」
回到安土前一日,他独自离开军营到附近的空地散心,顺便梳理梳理又要混乱起来的思绪。
说实话,他已经二十四,要是其他武将早就成婚了,只有他还死扛着,硬是拒绝了所有的邀请,原本是想着,找到流雨前,他绝对不成家,他始终觉得,要是他身边多了一个人,千叶家就跟流雨成长的千叶家不一样了,可现在⋯⋯他需要一个人来断了他所有念想,这样下去,他迟早会疯掉。
他还要找回流雨,还要为家康大人奉献心力,他不能再这样心猿意马下去。
等回城後,就让人安排吧⋯⋯
打定了主意,他回到了安土城的德川府邸,正想吩咐下人去办这件事,一道白色的身影略过了眼角,一瞬间一阵心慌的感觉无法控制的涌出,所有杂乱的思绪再度回到脑海,比以往更加混乱。
看着她的时候,明明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却又像是断片一样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流萤一瞬间有种做坏事被抓到的错觉,明明无比细心的他没注意到,此时的鵟羽一身白衣有些凌乱,胸口不断的起伏着,似乎刚赶完一大段的路程,额首还冒着汗珠,草绿色的眼带着尴尬和浅浅的抱怨,「⋯⋯姊姊说成那样,我还以为你快死了,这不是好好的吗⋯⋯」
⋯⋯快死了⋯⋯?
流萤脑袋一片空白的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坐下,呆滞的脸显得有些傻气,看得鵟羽一阵无奈,「喂,那个⋯⋯」
「啊?嗯,什麽事?」
再次听到她开口,流萤连忙拉回自己的思绪,这时才发现鵟羽不像平日那样整齐,和平常比起来,似乎有些狼狈,一时间安排相亲什麽的他也不想去想了,那一刻他只知道,不好好关心这个女孩,他一定会後悔到想杀了自己,「小鵟羽,你出了什麽事吗?怎麽衣服乱成这样?」
看着流萤慌乱的模样,鵟羽无语了一阵,轻哼了声扭开头,「没,就只是赶了点路,姊姊说我再不来找你就要出大事了,我还当你病得快死了呢。」
「⋯⋯我看你好像很想我病死似的⋯⋯」
鵟羽一脸的嫌弃,顿时让流萤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只是叹了口气,起身准备泡茶,才端起茶具,鵟羽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的传来,「我⋯⋯被拒绝了⋯⋯」
「⋯⋯什麽?」
「我被明智光秀拒绝了,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