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寻了一处山沟安身,天实在太冷,一条毯子难以御寒,他见我冻得不断发抖、冒险生了一个小火堆,烤着火终於温暖起来,隐隐衣着简便单薄,却丝毫不受低温影响,体魄着实不错,对比之下我可真没用,多年衣食无缺的生活把我惯成一个只会拖後腿的累赘。
大祭司又如何?懂得冥术又如何?还是只能如同过街老鼠藏匿在这偏僻山沟,早知有这一日,当初就该跟着隐隐一同锻链。
早知有这一日……早知……,等等,立果曾经卜过一卦,卦言是什麽?会不会她卜出青冥族劫难将至,所以刻意同我交换身份?
是呀,立果怎会背叛我呢?我们是那样亲密、那样珍惜情谊,她早知阿锦州凋零的命运,自古两方交战都是擒贼先擒王,大祭司首当其冲,为保我一命,她以身犯险、不惜代我去死,想到她的傻,我不禁潸然。
「立果是为了救我,她偷走我的相貌、逐我出阿锦州,都是为了不让我死於巴夏军刀下。」
隐隐听了我的话晓得前因後果,道:「她让我保护你。」
「该死的本来是我。」我一次次抹去脸上的泪珠,但怎麽也抹不乾净。
「你是大祭司、是我们的支柱,你活着、我们就有希望,立果一定也是这麽想的。」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这麽多年我除了供奉苍穹,什麽都没为族人做过,我根本就是族中最无用之人。」
「不是,你不是无用之人,朝云长老选择你成为大祭司,你不该妄自菲薄。」隐隐鼓励的言语中带着责备,我们的处境已够艰难,我还自暴自弃,他怪我是对的。
「我是希望,你也是希望,每一位族人都是希望,隐隐,答应我,若有万一,你要先保住自己。」我不愿再有人为我而死,我确信即使遇见巴夏士兵,隐隐也有本事生存下去,只要他舍弃我这包袱。
「父母死後我无依无靠、感到活着痛苦,在我穷途末路时,朝云长老将我带我神殿,神殿内,我遇见了你,朝云长老说保护你是我的职责,当时我连自己的命都懒得顾,自觉负担不起你的生命,直到你七岁那年在山壁上不慎踩空,我拉着你、你挂在崖边哭着让我救你,那刻我才体悟眼前这个弱小的女孩是需要我的、这世上还有人需要我,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意义,我发过誓要一生护你周全,任何伤你的刀必先刺过我胸膛,即便死,我也绝不弃你。」
掉下山壁的事我记得,幼时我受不了日日读经的枯燥生活而带着隐隐偷溜出神殿玩耍,岂料脚下土石松落、摔下崖边,千钧一发之际隐隐拉住我的手,死亡的恐惧让年幼的我泪流不止,我只能紧紧抓住隐隐这根救命稻草,被救的明明是我,他却说得彷佛受拯救的是他。
隐隐是个话少的人,这辈子从未听他一次说上这麽多话,他真诚的表情、炙热的眼神宣示着决心,其实我一直知道在大祭司与亲卫背後,他是真心对我好,纵然这些年他总躲我,我也明白那不是他的本意,可此刻我才了解他那份觉悟多麽深刻。
正因他情深义重,我更不想见他以死相搏,「若我说这是命令呢?」
隐隐别过头,低声道:「那也不从。」没想到他倔起来跟块石头似的软硬不吃。
「一声一声大人喊我,却不听我的话吗?」
「不听。」这回他直接转过身子,不敢看我。
初识时,他是直呼我名的,有一日突然改口称锦尘大人,也从那时一道隔阂横在我俩中间,今日隐隐违背我所言,倒让我觉得回到过往的亲近,孑然一身之际,我很庆幸身边还有他相伴。
罢了,人人都有执念,我劝不了他、他也阻止不了我,有何下场终究是自己受着,随他吧。
夜半时分,我从梦中醒来,隐隐在火堆边擦拭着两把青铜剑,同时警戒着周围是否有异动。
「你睡会儿吧,我来守夜。」
「我习惯……。」
他方开口,我马上打断:「不许说不,你得休息,我们都不能倒下。」隐隐拗不过我,乖乖靠在石壁上休息,我看得出他没有睡着、仅是闭目养神,像他这种长年生活在刀光剑影中的人,安然入睡是奢侈、亦是难事。
我起身欲在周围散步提神,走了两步背後传来隐隐的提醒:「别走远。」
「我又不是小孩。」
「看得出。」
看得出?他这话倒让我想起一事,我问:「隐隐,你如何知晓神殿内的不是我?」读取他的心语时,我看见他的记忆,他毫不犹豫戳穿立果假扮我,究竟从何得知?
隐隐缓缓张眼,理所当然地说:「一看便知,一点都不像。」
「像极了好嘛,她可是用冥术与我互换容颜啊。」
「我是你的亲卫,十多年来每天都看着你,怎会认错?」
「也是。」说得挺有道理,他虽时常躲在暗处,要保护我确实得时刻注意我。
「……。」隐隐眼神有些奇怪,直瞅着我,依稀感觉不快。
「怎麽了?」
「没事,左右你也不懂。」
「啊?」
隐隐站起,道:「还是我来守夜吧,你在那我也休息不好。」
我听得一头雾水,隐隐说话哪时这麽深奥了?我不懂什麽呢?问他也不答,肯定故意戏弄我吧,算了,他能开心一些的话爱戏弄就戏弄吧,毕竟我们的人生太过艰涩。
两日後,隐隐抓回一名巴夏士兵,从他的盔甲及兵器看,至少是个百夫长,这个小领头会知道多少事呢?
我懒得多问,迳直感应他的心语,阿锦州沦陷那日他跟着大军进攻,他的刀砍落在族人身上,最年幼的不过牙牙学语的婴孩,青冥族到底犯了什麽错要让巴夏军这般屠杀!
「你们都是凶手!」
我顺手抽出隐隐的一把青铜剑欲取巴夏士兵性命,剑身划过他的脖子前,隐隐夺下了我手中的剑,惊恐的士兵以为捡回一命而松口气,下一瞬即遭隐隐俐落斩杀,不过数日,如今看着一条性命在我眼前殒落,我已能处变不惊,该为自己的成长高兴还是悲哀呢?
「为何不让我杀他?」
「不值得,无须为他让你的手染上血腥。」隐隐将青铜剑收入剑鞘,接着问:「知道什麽了?」
「巴夏士兵屠杀阿锦州後,将仅存的族人带往王都,立果……也在其中。」这是多日来第一个好消息,得知立果活着,我心情开朗许多,可想到剩余的族人少得可怜,心又不禁揪痛。
立果现下是世人眼中的青冥族大祭司,想来巴夏士兵不敢随意处死她,所以将她押回王都等待巴夏王处置,调动军队是王权,我族颓靡皆拜巴夏王所赐,回想着血溅阿锦州的一幕幕,我就恨不得将巴夏王千刀万剐。
「……王都……。」
我与隐隐即刻收整前往巴夏王都,我们不单要救出剩余的族人,更查清巴夏王对青冥族痛下杀手的原因并让他为其付出代价。
王都繁华、吃用精致,我们却无心赞叹,满心所想全是如何救人、如何复仇,潜伏王都的这三个月我们四处探查、暗暗布局,隐隐一连抓了四个王廷大官,这才了解青冥族蒙难的真相。
巴夏王意图追求长生而听信青冥族得以掌控生死的传言,於是派兵攻打阿锦州、掳回大祭司,可笑,巴夏王战功赫赫、算得上一代枭雄,一生征战无数的战士也惧怕死亡吗?因为自己怕死,他人的性命便可视如草芥?为了这等荒谬的理由,我们失去家园、痛失亲族,世道未免太过不公。
苍穹啊,青冥族世代供奉祢、虔诚景仰,为何还让我们受到这般伤害?所谓善恶有报难道只是笑话?假若苍穹大神不再眷顾,我又何必信奉?
这天,我在苍穹之下,放下了对祂的信仰,既然神帮不了我,我要用自己的双手讨回公道。
第一步是救回族人,立果被带进王宫一直没出来,族人也被关押在天牢中,隐隐身手再好也不能单枪匹马闯入王宫及天牢,巴夏王千里迢迢将他们带王都,估摸暂时不会伤他们性命,我们仍有时间布局。
正巧四月王宫即将招聘人员进宫服侍,我与隐隐立马决定潜入王宫,不查出立果身在何处便无法营救,进入天牢也需通行令牌,更重要的是巴夏王也在宫中,死了这麽多族人,岂能让他好好的安坐王位之上?食肉饮血都解不了我对他的恨,我不仅要杀他,还要让他嚐尽我族所受的一切苦难。
四月十五,我与隐隐来到王宫门前,此处聚集了许多打算进宫谋份生计、寻找飞黄腾达机会的百姓,看着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脸蛋,我感到羡慕,羡慕他们尚能怀揣着憧憬和向往这美好的东西,同时也觉得悲哀,悲哀他们懵懂无知、毫不知晓巴夏王宫中丑恶的一切。
「宫女的登记处在右侧,侍卫的呢?」
我站在告示前读着指示,找到了自己的去处,却不见侍卫相关的消息,问了人才晓得今年王宫不缺侍卫,只招宫女及……太监。
「太监!」我转头望了身旁的隐隐一眼,他一与我对视便默默侧过身去,委屈又故作无恙,这可不行,怎能让隐隐成了太监,我灵光一现,道:「隐隐,你去参军吧。」
「参军?」
「军队随时都在招募士兵,也时常和禁军相互调动人员,如此你也有机会进入王宫。」
「我不放心你独自一人。」
「莫非你真想自宫当太监?」
「如果你想我这样的话……也不是不可以。」隐隐握紧剑柄,僵着身子、可怜巴巴,这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挺新鲜,我不禁笑了一声,他听我一笑、惊得瞪大双眼,惶恐问:「真、真要这样?」
「胡说什麽呢,哪能让你这样牺牲。」隐隐松口气,我接着说:「你就是担心我罢了,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往後的路还很长,我们不可能形影不离、你也无法时刻守着我,我们都要学会独立。」
隐隐陷入挣扎,昔日他总躲在暗处,我看不见他,但我知晓他就在身边,这也许是我们相识後首次真正分别,我不舍,相信他也是,可惜我们没有时间难舍难分,这道宫墙後还有人等着我们。
我不愿说再见,看了隐隐一眼即昂首前行,走了几歩,忽然身後有人牵住我的手,有多久了呢?他有多久没有主动握我的手?他的手心仍是记忆中那般温暖,掌心却比孩童时宽厚得多。
「那天你说不值得我手染血腥,但纵然罪恶加身、浴血堕落,我亦无悔。」
我没有回头、没有道别,只是缩回了手,继续前行。
「叫什麽名字?」登记处前,一名宦官执笔询问。
锦尘这个名字已经给了立果,我虽有立果的容貌,也不愿用她的名字,将来我要做的事太肮脏,不想污了立果之名,何况宫人采用前得先审查出身,不可透露我俩青冥族的过去,所以这些日子我和隐隐提前为自己安排好新的身份。
「我叫嬁奴。」
过往的锦尘已不在,宫门前,我成为了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