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饱餐一顿後,又各自找事消食一会儿,便歇下了。
眼一闭,一场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梦境再一次袭来,同样是在榣山水边崖上,儒雅清尘的仙人抚琴,旁边伴有一只黑麟金眼的虺。
「不再多待几天?」听着琴声慢慢缓和下来,虺出声问道。
仙人微微摇头,「父亲已决意随伏羲大人由建木天梯离开人间,前往天上,我定然只有同去。」说到这里,向来淡雅自若的仙人眸中透出几分沉重:「初建天庭,诸事未定,想必众神皆会忙碌许久,我须多帮帮父亲,只是如此一来,未知何时才能重返榣山……」
听仙人这般说,虺虽然因为这场不知何时才会再见面的分离而感到伤心,却也不愿表露出来让他最好最好的知友为难,於是打起精神用以轻松的口吻说:「待你空下来,再来榣山找我玩儿,还有几百日,我便能化蛟了。」
仙人眉宇舒展,离别愁绪淡化不少,他嘴角微微一勾,颔首淡笑道:「听闻虺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再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可惜这一回我却无缘亲眼一见。你胸中既有大志,本不该埋没,愿勤加修行,早日得偿所望。」
「一定会的,等我修成应龙,呼风唤雨当然不在话下,也能实现当初和你的约定。」虺保证道,若他能化成人形有了双手,必定会拍拍胸脯让这番话显得更有保证。
仙人但笑不语,纤长如玉的手指继续拨动琴弦,悠悠美妙琴声再度回荡山林间。
画面逐渐淡去,待意识再度清明时,又换了另一个场景的梦。
这是一间内室,屋内摆设简单,基本的寝具,然後就是一个摆满剑谱的书柜,还有靠着墙壁边的剑架。
这里是天墉城执剑长老的寝房,他的师父紫胤真人面墙而立,而他则是十二岁少年模样,挺直背脊双膝跪地於师尊身後。
透过梦再度置身在这个场景,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在他遇见二师父前、也是在後山捡到阿翔前的时候,他记得这是第一次他受了师尊的斥责,第一次见师尊发怒……
「孽徒!」紫胤真人清冷的嗓音罕见地含着一丝愠色,只听他低叱:「好大胆子!为何私自与你师兄陵越比剑?!」
「……」十二岁的百里屠苏低头不语,黑眸冷然但细看会发现其中黯淡了几分。
「说!」等不到他回应,紫胤真人眉宇微蹙。
百里屠苏抿了抿唇,微哑着声线开口:「弟子无话可说,甘愿受罚。」
「如何罚你?!陵越若死,以命抵命亦是枉然!你素来知晓轻重,这次竟敢做下这等荒谬之事!」
「……」
「所思所想,还不如实招来!」紫胤真人知道以他这个幼徒的心性,倘若今日不逼他说,恐怕受气也好、委屈也好都只会尽往肚里吞,可这样一来所有的错都会推到屠苏身上,到时他不重罚一番,在掌门及其他长老那里交代不过去,更别说其他门内弟子会对此颇有微词。
他如何不知,天墉城内大多弟子是如何冷眼看待他的徒儿。
「……弟子……本是不愿,师兄执意一战,弟子糊涂,取出焚寂……」百里屠苏艰涩地讷讷吐出。
「当真胡闹!」紫胤真人甩袖,两个糟心徒弟!「陵越生性好武,定是出言相激,百般挑衅,你却不该心志动摇,鲁莽应战!」
「弟子知错!」百里屠苏心一紧,抬头注视着师尊修长高大的背影,不再多说什麽,只乖乖认错。
不管这件事起因如何,最後是他伤了师兄,无错也就有了过错。
气氛默然片刻,才又听紫胤真人娓娓道来:「你天资极高,远胜天墉城同辈弟子,奈何身中煞气不灭,终是凶险之象。为师授艺,本为令你修身养性,以清制浊,并非授你利器,与人争胜!」
「便是担心有朝一日飞来横祸,方不许你与他人一同练剑,谁料仍然避之不及!」
百里屠苏羞愧,「……错已铸成,求师尊责罚……」
「自去面壁,待你师兄醒转再行定夺!」紫胤真人这会儿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不过实际上他本来就没有动怒多大,只是不为事情表现得严重些,难保不会有下次,只望屠苏藉这次的事当真能铭记在心,以後能控制好自身情绪,不受他人影响而冒失冲动了。「焚寂且放我处。此剑本是由你故乡带来,不知深浅,从未动用,如今一经激发,竟饱含邪火之力,为师待要细查。」
「弟子明白。」顿了一下,百里屠苏犹豫地再开口:「……师尊,师兄他……」
「五内俱焚,重伤不醒,凝丹长老已全力施为,接下来只得听天由命。」
「……弟子可否……去看望师兄?」
「面壁静思,勿作他想!」虽是这麽说,紫胤真人心中却是含有欣慰,不过陵越的情况确实不好受打扰,在他伤势转好前都不得有他人探望。
百里屠苏闭了闭眼,低应:「……是。」
画面静止,百里屠苏内心一阵怅然,五年前误伤师兄这件事,终究是在他心底形成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疤,他当时也才刚过十二岁,少年的心智不管曾遭遇多大的磨难都还是保有几分气性,人随便一激,争强好胜的性子就被激发出来了。
即便他现在已十七岁,有时还是做不到控制好情绪,否则而今就不会私自下山……
嗷──!
突地一声尖锐的鹰鸣叫划破梦境,百里屠苏倏地睁眼,耳边传入方兰生慌张的声音:「什麽事叫那麽大声吵人睡觉!女妖怪害人了?」
阿翔不会无缘无故尖啸,百里屠苏警惕地站起身,目光放在空地前的林子,就见数名穿紫衣道服的人走来,为首一人是束着两包小辫子的女孩儿,瞧着年龄与化成人形的襄铃差不多,清纯可人。
天墉城……古曙微讶,这是追过来了?他眼含担忧地望向身旁的百里屠苏,後者面色不变,朝他微微摇头。
现在还是先静观其变为好。
「你们……你们什麽人?」方兰生指着那夥人,质问道。
但那些人根本不搭理他,目光只放在百里屠苏身上,其中一位性格冲动的男弟子语气很不友好地开口:「百里屠苏你这混帐!肇临师弟被你所害,屍骨未寒,你竟然还敢私逃下山!」
「……!杀杀杀杀……杀人!?」方兰生被惊吓一跳。
站在他旁边的欧阳少恭眉心一蹙,其他人面色也不是很好看,倒非受那男弟子的话影响,而是那语气中包含的怨恨与隐隐的幸灾乐祸引人不适。
「肇其住口!师兄才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是被冤枉的!」为首的那名少女跺脚,厉声喝止。
「可他逃出门派,不正是心中有鬼?」那被叫肇其的男弟子不服,眼神很是凶恶地瞪着百里屠苏。
少女摇摇头,接着转向已经站出人群的百里屠苏,朝他走了几步,面露关怀道:「屠苏师兄,师妹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跟我回山上好不好?师妹不信,你怎麽可能害死肇临师弟嘛,戒律长老年纪大了,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乱说一通……」
「我去求师父,他是掌门,让他跟戒律长老说,不许把你关起来~等到执剑长老出关,执剑长老肯定会替你洗刷冤屈的。」
另一名年纪稍大看着温婉的女弟子附和道:「芙蕖师姐说得对,如今还没找到凶手,屠苏师兄这样跑下山来,岂不是罪加一等?」
这边与百里屠苏感情好的芙蕖,和对其印象不错的女弟子都在劝慰着,可另外的同肇其一样看百里屠苏不顺眼的男弟子冷笑一声,开口插话:「百里屠苏这混帐仗着自己师父紫胤真人是门派中地位颇高的执剑长老,简直目无规矩!趁执剑长老闭关,做下这等狼心狗肺之事!」
「天墉城岂是任人来去!若非门中弟子,肇临师弟怎麽会如此轻易被人杀死?!」
「没错!律义师兄说得对!」肇其赞同。
芙蕖抿唇,转过身恨恨地瞪了一眼:「你们都住口!」
「屠苏……」古曙伸手来不及拉住百里屠苏,眼睁睁看着少年走到律义跟前。
律义吞了吞唾液,「你待如何?!」他後面的威胁话还没放出来,唰地一声──就被百里屠苏拔剑的威势吓得跌坐在地,脸上表情惊恐未定,视线颤颤巍巍地往胸口一看,泛着寒光的剑尖离他胸前不过一节指。
「啊……!」後面有女弟子被眼前这一幕吓得低叫出声。
百里屠苏执剑稳重,冷声道:「我已说过,肇临之死与我无关,休要言之凿凿。给我滚回崑仑山!」
「师兄……」芙蕖低低唤叫一声,语气隐含一分哀求。
百里屠苏收回剑,面对芙蕖,说话的语气稍微缓和:「芙蕖,你也回去。年幼无知,掌门师伯至多罚你面壁几日。」
芙蕖面露惊讶,「师兄你……你怎麽知道我们是偷偷跑出来的?……人家、人家还不是担心你吗?」说到最後,眼中带上一丝娇羞,毕竟是女孩子,面皮薄,亲口承认关心一个人、还是平时很亲近的师兄,自然会感到害羞。
芙蕖年纪尚轻,还不足以担挑大任,像这样带领弟子下山寻人一事,掌门是不会同意的,因此百里屠苏可以确定芙蕖包括律义几人都是偷偷下山来寻他的,只不过这几人中也只有芙蕖一人是真正替他着想,担忧他私逃下山会被加重罪罚。
其他人不落井下石已经很好了,但现在看来那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