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活着,总要生活,这是每一个感受到自个儿活着的人们都必定拥有的挣扎,要活着,就得须工作须填饱肚子。在社会里,人们总要挣个一席之地,才能感觉自己多少有点价值。
放寒假前,我提前毕业了。
这一纸证书,可以带给我多少未来?目前,我不清楚。对於未来,我很旁徨,即使已经拼命地往前走,随着大四生的潮流,走进台北车站对面的南阳街;即使已经考过无数场考试,我仍不清楚,什麽是人生。
我不像冷君,大一就有自觉自己想当个直排轮教练,等赚够了钱,便到垦丁去开个民宿,冲浪冲到爽。不过,冷君作梦都没想过,她还有另一种选择,走上伸展台。
她说模特儿这条路,真的很难熬,尤其是像她这样喜欢大口吃肉,大口喝饮料加熬夜,熬夜时又一定要嗑大量零食的习惯,要彻底改造,不来个非常手段或花个三四年,谈何容易。但是,她无论走上怎样的岔路多远,她的头上总有一个属於她的北极星,闪闪发光地为她指引方向。
冷君也说,她就是没办法像我这样嗑这麽多书,就像我再怎麽豁出去都无法溜直排轮跳上天空转三圈一样。
那冷君是真心喜爱溜直排轮,而我是真心喜欢读书的吗?
我已经忘记,最初,我是如何会将阅读当作我的兴趣的,我就这麽一步一步走向文组,一步一步走进外语学院的大门内。但是,拿到这一纸证书之後,是让我走出校门做个秘书?还是当个行政助理?抑或继续念书,博士之後留在学校里做个助理教授?
我欠缺的是一颗在我心中发亮的星子,让我至今仍在迷途上跌跌撞撞吧!
不过,这几个月我却没啥时间思考这些生涯问题,心情为了那一堆研究所考试烦闷到底了,又烦着是不是上次我对小南的态度太恶劣的关系,他现在居然都不踏进这个家了。
自从期末考跟小南与纲在那堂课照过一面,没有多聊什麽就匆匆考试,考完各自解散之後,小南与纲好像人间蒸发,消失在大台北地区,而春梅阿姨与珊珊却没有任何他俩消失的感觉,仍很自然地循着自己的规律生活着。
但我依然嗅到空气中绝望的叹息,这是来自整个屋子。
离农历过年愈近,纲要离开的日子也将随之到来。
除夕前两天,我终於要离开这个住了快两个月的家。我背着简单的行李,独自一个人搭上公车往台北车站前进。
以前,我总是跟冷君一起放寒假,一起待到除夕前夕再一起搭车回南部的。今年,她要独自留在台北受训,她也不愿意回去那个家。
翅膀硬了,总要单飞的呀!冷君在电话中这样跟我说。
我是明白她的。
冷君并非无情,只是她那位酗酒的老爸以及自她小时候就不见踪影的老妈与无时无刻都会说出一翻见解与批评的阿嬷所建立的这个家,实在太奇异,太不利於年轻人居住了。
随着公车摇摇摆摆到了台北车站下车。我踌躇着是否该跟小南说一声,我要回南部的事,我放下行李与手中阿仁托我带给他家里的饼乾,拿出手机,传了个简讯:「小南!今天我要回南部过年了,想跟你说声新年快乐。」。
进了车站,在便利商店买了些食物,便踏上电扶梯,往下移动。
手机响了。我从牛仔裤屁股後面的口袋里拿出来。
是小南,我看着来电显示的号码。
「喂?」
「小月!你今天就要回南部了?」小南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气愤,「为什麽不早告诉我?」。
「我想你可能在忙吧。」我的语气暗示着他很久没来春梅阿姨家。
「你还有多久要上火车?」
「十分钟不到吧!」突然,我觉得这样的我似乎很讨人厌。
「是吗?你愿意等我吗?」小南的声音很轻很柔。
我俩沉默很久。应该是说,我没说话,而小南正等着我的回答。
「你在哪儿。」我问。我站在月台上,火车正慢慢地进站。
「内湖。」
「只剩不到五分钟,火车就要开走了。票很难买的。」
「我有车。」
※
小南骑着红色伟士牌机车停在我面前,递给我一顶安全帽。我戴好安全帽之後,跨坐在小南後座。
「坐好罗!走吧!」小南大声疾呼,猛加几下油门向前冲。
坐在後面的我,一时还来不及反应,差点要往後摔,我赶紧抱住小南。
「骑这麽快要死呀!」我在後面大声叫着。
「来飙一下车哪!你这个人,就是需要速度的滋润!」小南稍稍侧身对我说。
「速度?为什麽?」我想到冷君说过的经典名句,她总认为女人应该要能享受速度感与刺激。
机车转进承德路,时速仍在七八十,只是碍到有红绿灯,如果没有,我相信小南可能会飙到一百。
「你要载我到那里呀!」我大声问。
小南没有理会我的回答,迳自向前骑去,一直直行,直到过了士林,在监理所前停了下来。
「监理所!」我看见它的大门我就腿软,这个让我遭受五次挫折的伤心地,却也是我与小南从毫无关联的学姊学弟关系转换成朋友的地方。
「干麻特地带我来这里!」我用冷冷的腔调说。
「让你来突破自己的呀。」小南说,「你总给人一种难以亲近,总是想保护自己的感觉,但是你实际上却又是个很亲切的人。
我想,你之所以难以亲近是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吧!而你想独立自主却又经常力不从心。
对我而言,骑车开车是一种宣示,我可以不必靠任何交通工具,也不用顾虑任何时间,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代表的也是一种自由的象徵。所以,我带你来突破自己。」。
「你发神经喔!」我敲了一下小南的头壳。
唉哟!小南闷叫了一声,摸着自己的额头,「很痛耶!」。
小南说得还挺对的,我的的确确最需要的就是自我突破,但是,小南怎麽突然说出这麽一大堆有建设性的话呢?还真吓了我一跳。
「考个驾照而已,那能突破什麽?」我问。
「一个象徵性的仪式呀!就像婚礼丧礼毕业典礼那样。」小南要我做到前座,再熟悉一下骑车的感觉。我俩就在北市商附近兜了几圈之後,进去监理所办好手续,再到外面的路考场地考试。
我又再度回到这里。我牵着小南的红色伟士牌,排队。其实,我是可以过关的,拿到五十CC驾照之後,我便经常骑着小五十在街上跑,最远曾经从淡水骑到台北车站过呢!那为什麽我考不过。
轮到我,我跨坐,发动引擎,看着前方的平衡道,催油门,前进。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秒!过了!转弯,停,红灯。
佛洛伊德说过,当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经常有意无意的对於某件事物遗忘或是老是做错每件事情时,很可能是心理影响行为。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某个人跟主管约吃饭,但是过了约会的时间後,才猛然想起,今天跟主管有约。
这表示着,某人根本都不想跟主管吃饭,可能是因为迫於无奈。因此,潜意识中就迳自开启了遗忘的装置按钮。
而我,明明可以上路,却老是考不上驾照。我在害怕什麽?
能力愈强,责任愈重。蜘蛛人为了履行这句话,所以孤独。
我是想要被照顾,被爱的,所以我害怕一人上路,害怕孤独。这是我的心态,也是我心志不够坚强?
我会害怕,害怕冒险,害怕受伤,不论受的是心理的伤还是肉体的伤。
但人何必非要完整呢!我到此刻才顿悟。
※
「好神奇!我过关了。」我拿着重型机车驾照,朝阳光一照,黄澄澄的驾照在发光,它似我的自由通行证,而我,终於取得资格啦。
「快乐吧!」小南一脸得意,马上一脚跨过来,坐到後座叫道:「GOGO!」。
「GO!」我跟着小南大喊,猛催油门,向前奔驰。
「这位乘客,感谢你搭上月亮特快机车,请问你的目的地是……?」我大声叫着,骑着机车。
「我要到……沙仑!」
「沙仑!现在是冬天耶!」我颤抖了一下,今天的天气很冷,冷到戴了手套,穿了五件还会发抖,这时候去海边,开玩笑!
「那你这新开张的月亮特快号还要不要做生意哪。」小南靠在我耳边说,靠得我很近,我可以感觉得到耳後小南吐出的热气。
「好!输人不输阵,GO!」我催油门转回淡水方向。
我们一路说说笑笑地狂飙,遇到紧急状况的时候,小南还会及时从後面伸手过来帮我骑。我就像有了防护罩的狂人,猛催油门。
骑过了渔人码头,到了沙仑,我们仍骑着一直骑到灯塔前才停下来。
我们爬上堤防,望着蓝灰色的海洋边际。
风很冷,带有咸咸的如泪水的味道。
今天的浪是慵懒的。
「你最近到底在忙什麽呀?」我问。小南躺在我身边,躺成一个大字,我则弯着膝盖,坐在小南的脚边。
「忙什麽?没有呀。」
「奇怪的人,要我什麽事都要让你知道,可是自己却不够坦率。」我用力打了一下小南的腿。没想到,小南快速弹起,抓住了我的手。
「你想知道呀。」小南微笑着。
我笑着点点头。
「啵一下。」他露出奸诈的眼神,算准我一定不敢。
我很快速地在小南的脸颊上啄了一下,「说吧!你最近在干麻。」并一脸胜利的表情,心脏却是跳个不停。
小南一脸呆样。「我说是要啵这儿。」他指着自己的唇。
「不要!我为什麽要把我的初吻给你!」我又说得太快了,真後悔。
「初吻!」小南听到这两个字,兴奋的叫嚣。
「干麻!我就是没你有经验,可以吧!所以,我才不想为了想知道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出卖自己的灵魂。」我朝他吐舌头。
「我很有经验?你听谁说的?」
「自己想的呀。」突然,他抱着欧阳珊珊的画面,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难道不是吗?已经有珊珊了,干麻还跟我这麽亲密。」我推了他一把。
「不是你想的那样。」小南望着前方。我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大海很深很蓝,慵懒的浪潮已汹涌。
「我也是初吻哪。」小南讲得很小声。
「什麽?」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还有我的眼睛,小南正在害羞。
「真的假的!」
「你试试看就知道罗。」小南一脸无赖。
「骗人骗人,你一定是骗人。」我也害羞起来,眼睛不时望一下小南的嘴唇。
「你一开始就在骗人。」我说:「从那天你在公车上无缘无故的坐到我身边,又无缘无故地跟我下车去考驾照的时候,你就在说谎。」。
「有吗?这麽严重?」小南搔搔头。
「那你说你女朋友肚子里的孩子呢?」
小南抓抓脸颊,尴尬的笑着。
「还是你的女朋友,根本就是怀上别人的小孩?」
「是,那时候我是说了谎,不过,那天我真的很伤心。」小南弯起膝盖用两手肘抱住。
「纲介绍珊珊给我认识的那一刻,我就对她一见锺情,後来,我才发现她的眼中只有纲。但是,纲身边的女人却是一个换过一个。
我本来以为,我是有希望的。
但是,那一天,珊珊告诉我,她怀了纲的孩子,必须休学,请我为她保守秘密。她却不知道,我的心都碎了。
我不敢面对她,也不敢面对纲,那一刻,我孤独极了。刚好,公车停到我身边,我很自然地跳上公车,遇到了你。也是因为遇到了你,让我的心态转变。
我忌妒纲。忌妒他比我帅,忌妒他有春梅阿姨当他老妈,有珊珊无怨无悔的陪伴,他还不知足。纲到底想追求什麽?我不懂。
但我更恨她,恨她为什麽要告诉我,又要叫我保守秘密。
可是,他们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哪!我好爱他们。」小南红了眼眶。
我伸出手来,环抱着小南的肩膀。
小南的泪水与浪潮混合成湿气,也许有一天,这股湿气会漂洋过海,让将在异乡的纲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