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衍,前些日子我终於顺利拜入城中有名的匠人门下,跟着老师傅精进技艺……师傅虽然非常严厉,但是在他身边确实获益良多,一同学习的同辈们也十分友好……」
不再执着於真相,而是承认一个最能被接受的答案,是否会是更好的选择?
司空衍回忆着几乎能背下来的,最後几封哥哥的来信,仍然不免心中动摇。
晦人所知道的无论是什麽,明明就要问出来了,可他竟又不敢听下去。
这样明明就比较轻松,不是吗?
晦人质问的话语和吹在耳边的那口热气,像无孔不入的蚂蚁似的,在司空衍脑海中盘桓不去。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几乎听不见旁人对他说了什麽。
「小兄弟?喂?怎麽了?」
司空衍回神,只见打着赤膊的铁匠师傅正伸手在自己眼前快速摇晃,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力。
「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
「正讲到关键的地方,给我注意些听!」铁匠师傅不满道,「刚刚说到哪了……你的想法基本上没错,但是依照我的经验,钢烧到全白时再去切它,不管是切下来的部分还是原来的刀身,都容易软化变形,所以你抓准它刚开始泛白的时候,就要快狠准地裁下去……」
说是要查线索,但司空衍来到此处其实也是为了其他要事。
虽然答应了林家兄弟修补断刀,但是司空衍之前毕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尤其是那样巨大的武器。保险起见,司空衍还是跑了一趟城中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的金属锻造坊,庚武铁记,去请教其中更有经验的师傅。
不夸张的说,临璩中半数自立门户的铁匠,曾经都是庚武铁记的学徒。本地人都知道,无论是寻觅合适的匠人,还是打听和这一行业有关的任何消息,多半能从这里找到眉目。
司空衍初来临璩时,便来庚武铁记问过哥哥的消息。当时他确信,对於进城就是为了精进技艺的司空长乐来说,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选择。
然而所有人都对他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一个名叫司空长乐的学徒。不仅是这里,跑遍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知名不知名的冶坊,对方也都是这麽回答。
「熔铸完成後,三把刀的刃都要重新磨!这一看就是刀主自己随便磨的,粗得扎手……」铁匠师傅摸着刀面皱眉。
「多谢师傅指点。」
「没事,也就动动嘴皮子,做坏了别找我就是了。」
司空衍还想说些辞别的场面话,却听平地忽然起了一声凄厉的咆哮。
「我操你个王八龟孙把脏爪子拿开!」
司空衍不由得往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两三个家丁,正连拖带拽地把一个老妇人从屋里架出来。
那老妇人身形枯朽,却打扮入时,留着一头茂密的银白色长发。她双手扒着门框,双目圆瞪,嘶喊道:「我不依……我不依!」
「这是怎麽回事?」
铁匠师傅对此情景似乎习以为常:「那是娄老姑,自己说她是庚家祖父的老相好,然後在我们这儿霸占了一个房间,一住就是五六年。」
「已经住了五六年,为何要赶她走?」
「年纪大了,三天两头就跑出来疯言疯语,一会儿说自己是前朝的公主,一会儿说有仙人要来接她回去。上回城里贵客来挑选府上护卫的甲胄,当家的亲自接待,这疯婆娘竟在客人面前破口大骂,说庚家後人忘恩负义不及祖辈万分之一。当家的忍无可忍,命她限期搬出去,可不就是今天么。」
一旁端着碗坐在台阶上吃饭的匠人们也连连点头,看上去确有其事,只是他们扒饭扒得勤快,却丝毫没有起身救助那老妇人的意思。
娄老姑瘦弱的一双手很快就不敌家丁们强力的拉扯,整个人生生被拖到了院中,凄惨地倒在地上。期间她不停地厉声咒骂,试图踢蹬那些人,但无异於以卵击石,只让自己显得更加狼狈了。
老妇的身家私物也一并被带了出来,粗暴地堆放在地上。
「小兔崽子知道那是什麽吗?老娘的东西你也敢碰!」
那被他指着鼻子骂的家丁一听,脸色一变,道:「我不仅碰了,你猜我还能怎麽着?」
说着扬臂一抛,原本抱着的一箱东西便飞上半空,在娄老姑愤怒的嘶吼中,箱里各种金银闪烁的饰物就这麽叮叮当当地撒了一地。
娄老姑气急,怪叫一声,道:「老娘一片一片打出来的宝贝呀!姑奶奶跟你这狗屄生的拼了!」
老妇人虽力气不大,但神色癫狂,教人完全相信她会豁出性命去撕打眼前想要驱逐她的人们。她手脚并用往前爬行,正想扑上离她最近的家丁的鞋子死抱住不放,可横里却忽然插进来一人挡在她面前。
「死开!狗东西!」
娄老姑胡乱骂道,只当拦她的青年也要助纣为虐,却见对方看不见她似的,忽然蹲下来,拾起地上的一片银饰,仔细端详起来。
这银饰是个女子的髪冠,上头盘旋着一只青鸾。雕工细致,纤毫毕现,更特别的是在阳光照射下,饰品通体折射出霜花似的纹路,於是那祥云中腾飞的青鸾,便仿佛浑身缠绕着一团美丽的冰气,振翅直上云霄。
这金属上的纹路十分眼熟,司空衍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看向狼狈伏在地上的老妇人,不可置信道:「这冰霜纹路……莫非您曾是峥嵘阁的工匠?」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娄老姑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又重重摔在桌上,声响之大,引得其余在茶摊小憩的客人纷纷侧目。
「庚家那帮白眼狼,把他们爷爷的祖训全都忘了。一有点名声就只想着赚钱!早些年还看在我有手艺留我口饭吃,一看我老了眼睛不行了,就想着法子把我赶出去……奶奶的!气煞我也!」
司空衍苦笑:「前辈慢慢喝,先降降火气。」
「我就一个糟老婆子,你瞎叫什麽前辈?」
「您的制品精细无比,同为冶金一行的匠人,晚辈心生敬佩。」
娄老姑连连摆手:「收起你那副客客气气的嘴脸,怪恶心的!好好说话不行吗?」
「好吧……」司空衍只得如此应道。
娄老姑伸手拨弄脚边的一堆箱子,让里面的银饰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它们是司空衍为了峥嵘阁的线索,也为了让娄老姑体面地离开庚家,汗流浃背一下午,才从庚家搬运出来的。
「先说了,这些东西陪伴我几十年,全都是我亲手,一片一片打出来的,你要是打它们的主意,趁早死心吧。」
「明白,其实我帮助您也并非是为了买下它们,而是想向您打听一些情报。」
娄老姑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斟茶:「果然是别有所求……有话就快讲,少卖关子。」
「您是否曾在峥嵘阁做过工匠?」
「峥什麽?」娄老姑一脸茫然,「那是什麽?」
「峥嵘阁,一个接受委托执行暗杀的组织。」司空衍不解道,「您的制品上有一种特殊的霜花纹路,据我所知,除了从峥嵘阁缴获的部分兵器上有出现,从来不曾有人在其他地方看过。使金属表面结成霜花的工法和所用成分,至今未知。我以为这是峥嵘阁内部的独有特征。」
司空长乐刺进自己体内的那把剑,也有着这样的纹路,晦人能够一眼认出它是属於峥嵘阁的东西,多半也是拜这项特征所赐。
「我没有为你说的峥嵘阁做过事,也不会做兵器。能够形成这种纹路的矿物,是……我想想,是我偶然间从一个傻子乞丐手上换到的,我当时并不知道将它用於锻造会有特别的效果。」
「那乞丐,如今还能找到吗?」
「之後再也没见过了。」
「是吗……」
见司空衍难掩失落,娄老姑托腮看他,道:「你为什麽问这些?」
司空衍略一沉吟,将司空长乐遇害的事简略告诉了娄老姑。
「是吗?真可怜。」娄老姑毫无诚意地感慨。
「为了尽可能的搜集线索,不得不叨扰您,请您见谅。」
「我不介意什麽叨扰不叨扰的,但……」娄老姑斜眼觑他,「你是真的想为你哥哥讨个公道,还是只想藉此弥补心里的愧疚?」
司空衍瞳孔一缩:「您这是什麽意思?」
「有些人呐,亲人在世时不见得对人家有多好,人死了反倒哭天抢地,追悔莫及……这种人世上也常见得很,你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司空衍低头盯着茶碗中微起波澜的水面,浑身僵冷。
「莫不是被我说中了?」
娄老姑恶劣地咯咯笑起来,松开髪绳,用手慢慢梳理起一头银丝。她举止婀娜,还保留着年轻时风情万种的姿态,只是如今她的脸枯皱如树皮,再作如此,便显得十分诡异。
坐在她对面的青年维持双手撑着膝盖的姿势,仿佛他自己也和哥哥一样变成了石像。
俩人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当娄老姑把茂密的长发重新编成漂亮的麻花辫时,司空衍终於再次开口。
「您说的或许是对的,这些日子我那样追根问底,或许真的只是後悔当初没有更在乎我哥哥一些。」
司空衍抬头直视她:「但是我既已做了选择,就必须把这件事进行下去。这是我认为唯一能给自己,也给我哥哥一个交代的方法。」
娄老姑眯起眼睛,摇头晃脑,像在品他这句话的味道似的,忽然问:「他什麽时候死的?」
「据我推测,大约八到九年前。您可记得临璩那时有什麽特殊的事发生吗?」
「我连当朝皇帝叫什麽都不知道,哪记得什麽时候发生什麽……八九年前,那时候我在干什麽……」
娄老姑撑着头苦思冥想,司空衍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却听见对面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他轻手轻脚地凑到娄老姑面前,见她竟果真是睡着了。
「前辈?娄老姑?」
司空衍唤她无果,又不敢摇动,只得伸手到老妇人耳边打了个响指。
「啪!」
他手有厚茧,响指的声音极清脆,只见娄老姑瞬间惊醒,目光如炬,双手一把攥住司空衍的手臂,道:「我想起来了!那一年……」
「那一年怎麽了!」司空衍不由得紧张起来。
「那一年的临璩……」娄老姑喘了口大气,「什麽也没发生!」
「……」
司空衍现在着实怀疑娄老姑要麽不喜欢他,要麽是真的脑子有问题。
但未及他显露出被玩弄的不悦,老妇人又道:「但是!倒有一件小事。」
她说着弯下身子,在脚边的杂物中翻翻捡捡,最终摸出一枚表面有光泽,但远不如金银闪亮的发簪。
「你看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