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為禍 — 第11章

「你给我等等!」司空衍立刻跟上,但为时已晚,屋内早已传来了一阵粗鲁且毫不掩饰的巨响。

一推门,只见厨房各处都被翻得一片狼藉,能吃的不能吃的乾货杂碎散了一地。若不是身体虚弱,司空衍觉得晦人能把他放在橱柜最上层,久久不用的大锅都掀下来。

晦人嘴上叼着半块烧饼,一脸挑衅地望着他。

司空衍头疼不已:「你是猴子吗?」

「你奈我何?」

司空衍一个箭步上前,伸手便要把烧饼从他口中抢出来。

晦人不料司空衍是动真格的,反手格挡,两人拉拉扯扯,又把锅碗瓢盆给撞得七零八落。

少年饿极了一心护食,撒泼似的死不松口,含糊喊道:「一个饼而已!这麽宝贵?」

「这个发霉了不能吃!给我!」

「啊?」

晦人闻言嘴上劲道稍松,司空衍趁机一把将烧饼扯出来,开窗远远扔了出去。

「我的饼!」晦人立刻跳上窗台,竟要出去追那个烧饼。司空衍扑上去扣住他的腰,死命往回拖,结果便是双双摔在地上,滚作一团。

晦人喘着粗气,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对着司空衍的腰眼就是一脚:「让你给点吃的是要你命吗?啊?我、饿、了!」

「你这不是……嘶……还挺有力气的……」司空衍吃痛,捂着肋骨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再等等,我给你弄饭。」

「又要等?你这就没什麽别的乾粮能吃吗?」

「你重伤初愈,乾粮不好消化。」

司空衍扶着墙站起来,脸色发白。

晦人觉出这一脚踹得太狠,梗了一瞬,忽然提起别茬道:「我今天,本来想在外面杀只山鸡给你,当做赔礼的。谁知牠们跑得真快,一个赛一个的快……」

司空衍觉出他话里面有几分歉意,道:「所以?」

晦人又不肯说了:「没有所以!」

「你是不是想道歉?」

「我……」晦人张口欲言,又难以启齿。

司空衍见他如此,道:「算了,厨房乱,你先出去休息吧,一会儿就好了。」

晦人没有动作,他看着司空衍径自起灶生火,切菜备料,果真是要开伙做饭的架势。一时心中憋屈,无名火起,忍不住质问道:

「你什麽毛病?真以为自己是菩萨吗?」

「你呢?觉得自己天生就该为恶,有人对你好,你反而不安心,为什麽?」司空衍一边说着,一边往锅中下油。顿时油花劈啪作响,香气四溢,多少缓和了叩问的语气,显得像是一句平常的问候。

晦人沉默不言,整整做一顿饭的功夫,他就这麽在司空衍身後站着。

司空衍也不再理会他,手脚利落地炒了几个菜上桌,有荤有素,色相喜人,竟是独居者家少见的丰盛。

「我找找……」司空衍四处翻找,总算从厨房角落扒拉出另一副碗筷,连同刚出锅的白米,一同端给晦人,赶他去桌边坐下。

晦人闻着油香早就饿得胃部一阵抽搐,见菜都上桌了,反倒动也不动地坐着,神色怔然。

「怎麽了?」

「对不起。」晦人蓦地僵硬地说,仿佛这辈子第一次说出这个词,「司空长乐的事,我不是故意那样问你的。」

司空衍收下这句话,目光一凝,忽然抬手要去碰他的脸。晦人瑟缩了一下,那只手却只是轻轻取下了一根粘在他鬓边的鸡毛。

「没事了,先吃饭。」

「嗯。」

晦人夹了一口米饭放进嘴里,又烫又软,甜香可口。上一次吃到热食的记忆已恍如隔世,昨日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意忽然又涌了上来。

他赶紧低头匆匆扒饭,把两颊塞得鼓鼓囊囊的,饭菜咸香皆品不出,只觉得心头酸胀,无处形容。

司空衍坐在对面,没问他为什麽半晌也不把碗放下来,只道:「味道还习惯吗?」

晦人顿了一顿,半张脸埋在碗里,耳边只有自己呼吸发出的嗡嗡的回声。

「太咸了……」

他乾巴巴地说。

从星宿坊的後门出去,便是临璩郊外连绵的群山。高山险峻,又有成群建物遮挡,使得这里除了天罡会之外少有人涉足,维持着原始的自然风貌。

过了蝉声鸟鸣,绿意遮天的盛夏,此时的後山显得万物寂寥,格外幽静。

孙震拨开树丛,沿着满是枯叶的斜坡走下去,远远望见了湖边垂钓的人影。

那人披蓑戴笠,一动不动地坐着,一直到孙震走到近前才微微侧身,道:「嘘……别把我的鱼儿吓跑了。」

孙震瞥了一眼垂钓者身边的鱼篓,空空如也。再看湖中涟漪轻泛,确实有游鱼影子在水下穿梭。

「重鹤,鱼饵已经被吃了,自然不会再有鱼咬钩。」

天罡会副首葛重鹤探身往水面一看,懊丧道:「果真如此……原来我老眼昏花到连这都看不清了。」

「野鱼不似池中锦鲤,生性警觉,一时钓不着也是寻常。」

「可我已经在这坐老半天了,一条也不上钩,反倒白白喂了牠们不少蚯蚓。我今天才和伙房夸下海口,要钓上几十条给大伙儿加菜的……」

「几十条?那你该带渔网来才是。」孙震莞尔,起身脱了靴子,挽起裤脚,几步涉水便走进了湖边浅滩。

「捉个几条回去,意思意思就成了。」

「行,听你的。」葛重鹤收起钓竿,饶富兴味地看着他。

孙震拔出随身佩剑举在空中,双眼全神贯注盯着水面。他身形伟岸,筋肉结实,即便上了年纪,仍是散发出武将雕塑一般的逼人气势,威仪无匹。

宝剑流转着如水波纹,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发亮。

忽然之间,孙震身影一动,长剑刺出,剑尖如同一道急电,嗖的一声刺入水中。水花不大,却分明钉住了一条鱼影。

「刺中啦!」葛重鹤拍手叫好。

孙震如法炮制,接连出剑,不一会儿剑上便扎满了一串活蹦乱跳的小鱼。

「这些够了吗?」

「够!谢谢大震儿,你可真是我的救星。」

葛重鹤欢天喜地地捧着鱼篓,让孙震把鱼褪下来扔进里面,乐呵呵道:

「我葛重鹤呢,虽没什麽本事,但我能让天罡会会首用宝剑『卸甲』给我捉鱼!此生快哉!」

孙震哭笑不得:「当年赠我宝剑的名匠,要是知道我拿他的得意之作来串鱼,不知作何感想。」

「你当年拿到剑还偷偷问我『谢甲是谁?』呢!我也很想知道老师傅对此作何感想。哈哈哈,笑死我了,谢甲是谁……」

「这麽多年了还没笑够?」

「你干过的糗事,我能笑一辈子。」

孙震无言以对,默默洗了剑,穿好鞋袜,坐到葛重鹤身边。

两人静静坐着,并肩看了一会儿湖中倒映的天光云影。

「你来找我,可是有什麽心事?」葛重鹤问。

孙震道:「亦戈,很快就要回来了。」

「恭贺你们即将父女团聚。」

「她这次虽勉强同意回来,可这些年她从未在信中告诉我她的近况,也不知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葛重鹤沉吟道:「你还是觉得亦戈是在胡闹吗?」

「她若想任长老职位也就罢了,可继承会首……」

「如你一般有德有能,可率众者方为首,你也知道,她自小便以此为目标。」

「亦戈性子争强好胜,言行举止处处针对自己的亲弟弟,有失长姐风范。我多次提醒,她却屡劝不听,自认问心无愧。」

「他俩并非同母所出,当年两位夫人的事又闹成那样,亦戈自然心怀芥蒂。平心而论,真要比武艺,比才略,群玉确实尚不如他姐姐。」

「可她毕竟是个女孩。」孙震皱眉,「江湖险恶,我只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平平安安,这又有什麽错呢?」

「嫁个好人家……多少姑娘的一辈子,就是这麽错付了。」

「你这是何意?」

「没什麽,一时感慨罢了。」

「群玉年纪还小,缺乏历练,可他是我孙震的儿子。我信他再过些时日,必能有一番作为。他日群玉才德服众,亦戈自然也不再心生不平。」

葛重鹤低头戳弄着篓中鱼儿,忽然叫道:「呀!牠咬我!」

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两人同时回头,只见一名天罡会弟子从树丛後现身,远远喊道:「会首,副会首,原来你们在这儿!」

「何事?」孙震问道。

那弟子走近了,对两人行礼:「报,关於失踪的那批矿石,已得到可靠消息,在十年前有运入翠梓镇的记录,具体位置尚在追查。」

葛重鹤眯起眼睛:「哟嚯,这陈年旧案,居然还有得了线索的一天。」

孙震道:「很好。」

「此外,关於星宿坊东侧建筑修缮,以及各部长老掌兵人数调整事宜,诸位长老正在恭候会首前往议事厅定夺。」

孙震扶额长叹:「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葛重鹤戏谑道:「日理万机啊,会首大人。」

「你也别幸灾乐祸,立刻随我同去。」

「我不!」葛重鹤当即变脸,「浮生半日闲,我要偷够了才走!」

「别闹了,起来。」

葛重鹤拍拍自己的双腿:「不是胡闹,我腿坐麻了起不来。要不大震你背我过去?」

「你也不嫌丢人。」

「就是嘛,多丢人。你先过去,我在这儿缓缓,一会儿跟上。」

孙震:「我在议事厅等你,别迟到太久。」

「好嘞。」

葛重鹤笑眯眯地目送孙震随弟子离开,听见他们走远了,便又回去面对静悄悄的湖面。坐了一会儿,口中喃喃,竟是哼起了小调。

「枝上雀,水游鱼,桥头丫妹正洗衣……郎呀郎,盼不见,日头东边日尾西……」

他轻轻唱着,把手伸进篓中捉出鱼来,一条一条扔回了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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