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寻人启事 — 第六章 曲有误

2005年。12月30日。

一年里只有这一天的晚上,灯光将所有建筑点亮,宛如白昼。知行中学的正门前,一块巨石映着草体校训,喷泉伴随着叮叮咚咚的音乐,起起落落。

远处,喧闹声,奏乐声,话筒里的人声,隐隐传来。

现在应该是七点,也许过了七点。

喷泉旁边的石阶上,光照着她的脸,明明灭灭。

揉了揉眼睛,发现顺带沾了满手的眼泪。搜遍全身的口袋,也没找到半张纸。秦宵用手胡乱抹了几下就放任不管,反正也不会有人看见。

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在这里,只是看到那张照片,忽然就有一股难以承受之力向她压来,无法呼吸,趁着入场混乱之际,她逃了出来。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哭了。秦宵想,哭的人应该不是她,应该是十年前的秦宵。

他们的节目靠近中后,在后台准备的时候,有人提议合照留念,并当即借来一个相机。

拍照的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什么,直到大家纷纷围在一起看成片,秦宵看到了这张陌生且熟悉的脸。

如果不是这样,她甚至都快忘了一个被自己刻意忽视的事实。

“什么,怎么把我照的这么丑!”

“自己的问题就别怪我的技术了……”

“去死!……”

“啊,美女就是美女,就算拍得这么烂,我们导演还是好看得很突出啊,哈哈哈……

“拍得真的太差,我提议重拍!”

“……”

交叠的议论声渐渐远去,她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脸。

这是十年前的她的样子。

青涩,柔软。秦宵早已理所当然地把另一幅容貌视为己有,以至于看到真实的自己时,有的不是怀念,而是想逃。

于是当全校的人都集中在体育馆时,她漫无目的地停在了这个地方。视野之内,没有一个人经过,也很冷。

打算心绪平复了之后再回去,然而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就像洗手间那个坏掉的水龙头,即使拧上了仍滴着水。

她对自己的痛苦负责,但真的真的不想哭,这眼泪到底是从哪来的?

想了很久,当她做下一个决定的时候,泪也已干涸。

进出体育馆的门都由保安把守着,进易出难。她低着头走了进去。

表演期间是限制人员走动的,一旦入了座,再出来就麻烦,因此秦宵去了二层外围的控制中心,能看清舞台的内容,又没有人约束行动。

没想到先遇上了同班的一个同学,也是剧组的工作人员之一。

“秦宵,你跑哪去了?我们之前到处找你。”

“什么事?”

一说话,脸上紧绷绷的,是看不见的泪痕。

对方摇头,“现在没事了,应该都解决了。”

“现在第几个节目?”

“第八?还是第九个来着。还没到我们。”

“演员准备得怎么样?特别是周南,人在吗?”

“齐了,都在后台。”

秦宵放下了心,目光扫过底下的人潮,一直到舞台附近,心下一动,说:

“一会儿演出的时候,你在旁边多帮我照顾一下。我就不过去了。”

接着又补充了句:

“灯光这边需要有人看着,也能看到舞台的。”

对方应下。

把馆内角角落落都看了一遍,秦宵在寻找一个机会。

控制中心人流密集,只有一堆设备。内场更不用说。

下了楼是体育馆的进门大厅,里面临时搬来几张桌子,上摆满各种节目道具,却没什么人,基本上都去了内场。

在一堆杂物之中,她顺手翻了翻,发现了一件眼熟的东西。

在找这个所谓“机会”之前,秦宵脑中没有任何线索。却就这样,走马观花轻而易举地,撞上了死耗子。

但是,还不够。

来不及多想,在内场的入口,她让人把沈秋兰叫了出来。

秦宵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沈秋兰听完,问:

“你要干什么?”

秦宵拉着她的手,“做你让我做的事。只有你能帮我。”

沈秋兰没有问下去,答应了,“好。但你看起来有点慌乱,做事之前请深思熟虑,知道吗?”

她回以一个苍白而短促的笑。

“十分钟。”

大厅此刻有两个人,一个男生面对着墙背着稿子,另一个女生站在桌边,准备道具。秦宵的目标在那个女生旁边。碍于她的在场,秦宵并不好直接去拿。

如果恰好还是他们的东西就更不妙了。

她走上前。

“同学,请问你是第十四个节目的吗?”

那个女生看了她一眼,有些冷淡。

“不是,第十五。”

秦宵讶然,“咦,你们是那个跳舞的,不是吗?”

不管是什么,十个节目里面,九个是跳舞。

果然,对方说,“是我们,怎么了?”

“噢,那可能是我听错了,不好意思。”她歉意一笑,“你们的同学让你到后台去一下,他们应该有事找你。”

那个女生有些怀疑,但秦宵似乎也没有撒谎的理由,便放下东西,转身走了。

待到人走远,大厅只剩下她和那个背对着她的男生。秦宵把东西拿在手上。

是一个印着史努比图案的玻璃杯。

这个杯子是用作道具,还是有人带来喝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有问题的杯子。

这年的演出上,发生过一个意外。在后台,有个女生因玻璃爆炸受伤,虽未伤及要害。但校领导知道后,知行中学在相当一段时间内禁止了玻璃杯的使用。

后来经过调查,杯子本身质量有问题,倒入了滚烫的水之后,就发生了爆炸。

这件事不算轰动,甚至只能说是一个小插曲。只因为爆炸当时,秦宵一行人正在后台,亲眼目睹了一切的发生。

当时,史努比的头的碎片,还飞到了她的脚边。

而今,她手上正拿着这个定时炸弹。她想,是不是她用力捏一捏,都会在她手上开花。

大厅的角落,有一台饮水机。

远远的,她看到那个身影向这边走过来。

“Desperate”,秦宵在心中默默嘲笑自己,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这么低劣,自损,不择手段。

在喷泉旁边的时候,她已想明白,是她对不起十年前的秦宵。十年后,她把自己收拾得破败不堪。秦宵值得拥有未来的生活,而她固执地带着这具身体向回忆里拖。

错不可追。但至少在这里,她可以帮她。

时间不能再留给试探。改变必须发生!

饮水机上显示着温度是97。秦宵按下开关,水注下来。

她应该闭上眼睛的,却不受控制地,看向他。

******

知行的汇演设有评比环节,奖金相当可观。

看了那么多歌歌舞舞的,终于上来一个默剧,校领导似乎挺吃这一套,一致打出高分。

陈端翻了翻他们收上来的评分表,看样子是目前最高了。叠好了和之前的放在一起,抬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女生。

个子不高,简简单单绑着一个马尾,看着他的眼睛里带着审视。

陈端感到莫名,不等他开口,对方就说:

“同学,文艺部的人说,外面有点问题,让你过去看看。”

“好。”陈端起身。

沈秋兰目送着他的背影一直走出内场。

没走到大厅之前,陈端就能看到里面的场景,鲜有人影,但还是走了过去。

也确如远处看起来一样,大厅内就两个人,静悄悄的。安静到他都不自觉把脚步放轻。

于是下一刻陡然发出的尖锐爆破声,就显得尤为骇人。

碎片劈里啪啦地打在地上。

几乎是听见声音的同一时刻,陈端就看向饮水机的方向。一个女生,无措地看着他,眼角下一道红色,手上沾满了血。

就连一直沉浸在小世界背稿子的男生,也吓得惊掉了下巴,呆呆杵在原地。

鲜血顺着手掌簌簌滑落,滴在地板上,片刻就聚成了一滩。

陈端当即反应过来,快步走过去,鞋踩在玻璃渣子上,吱呀吱呀的响声。

他喝了句:

“别动!”

对方想要去碰伤口。

手上传来铺天盖地的疼痛,秦宵死死地咬着牙,才保持意识清醒。视线开始模糊,但她看到陈端向她走来。

她居然还能笑一下。

陈端并没有看见这个不合时宜的笑,他皱着眉,没有多想,抓住她的手腕,往上举。

血淅淅沥沥地顺着他的手往下流。

秦宵不想血都沾在他手上,微微挣扎,痛上加痛,她差点昏过去。

妈的,皮肉伤,真是不可小觑。

陈端反应过来,以为冒犯,松了松手,却仍不放心:

“可以自己举着吗?”

她闷闷地应了声。

环顾一圈,没有可以用的人,情况严重刻不容缓,陈端直接说:

“我带你去医务室。”

“天哪,发生了什么?”

是刚才离开的女生回来了,望着满地残局,刺目的猩红,花容失色。

她和陈端已经走了出去,留下那个男生磕磕巴巴地解释着并不了解的情况。

十指连心,秦宵这个时候开始否定自己的冲动,是不是太过火了一点?拿身体做赌注,而且展现给陈端的,是这个狼狈的样子。

她希望自己能飞到医务室,但剧痛抽去了她的力气,走路像踩在云上。陈端撑着膝盖,半蹲着,认真地和她商量:

“同学,你不介意的话,我背你好不好?这样能快一点,医务室很远,伤口也不能拖太久。”

秦宵根本没有办法认真思考,只听说有个男生要背她,条件反射想拒绝,眼前又是一张朝思暮想的脸,结果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但对方也没有给她犹豫的时间,扶着她,稍一借力,人就已经在他的身上。

秦宵全身都绷紧了。

这是,这是陈端啊!

一时间,不知道是身体上的痛楚更强烈,还是心灵受到的冲击更震撼。

“趴一些,这样比较轻松。”她听见他说。

秦宵慢慢,慢慢地伏在他的背上。

隔着几层厚的衣服,却比肌肤相亲更滚烫。鼻尖是他衣服上清新好闻的味道,也有可能是洗完澡后的残留气息。零下的天气,他仍露着一节白皙的颈,让她习惯性地想依偎进他的颈窝。他的背并不十分宽厚,但坚实有力,趴在上面,似乎都能用身体感知他的骨骼。

忽然想起来在一次一次在食堂望着他背影发呆时,那些绮念。

这是陈端,真实的陈端,美好到,理想与现实分毫不差的一个人。

脸上的灼热分散了疼痛,秦宵含糊不清地问了句:

“我是不是很重?”

陈端被她的话逗笑,“你们女生,在这种时候,都考虑这种问题吗?”

“我怕麻烦你。”她也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

“这点重量,小意思。”

秦宵继续等着他说下去。

陈端嗓音低沉,“以前跟人打赌输了,一百八十斤的壮汉都背过。”

她轻笑。

“不信?”看不见她的脸,陈端听见了笑。

“信。”她阖着眼。怎么不信?她以前就听一个练体育的同学说,趁着中场休息,他们玩得可疯。体育生里多得是猛男,陈端这体格估计只算中等。

静默了一会儿,她像是喃喃自语:

“难怪你有时候驼着背。”

“嗯?”他没听清。

“没事,我痛昏头了,说胡话呢。”

“忍一忍,快到了。”

绕了学校半圈,终于到了医务室。整栋楼里,唯独这一处亮着灯。陈端放她下来,动作间,秦宵留意到他微微发红的耳根。

真好,不是她一个人脸红。

陈端见她盯着自己看,无辜道:

“怎么了?”

她抿了抿唇,“对不起,把你衣服弄脏了。”

他低头,看见衣服上蹭着斑驳的血迹。

“我会帮你洗干净的。”

陈端不甚在意,“你这手,还想碰水?”

“对,至少半个月滴水不能碰。”说话间,校医已迅速准备好消毒清理工具,坐到秦宵身边,“小姑娘怎么搞的,这么严重。估计会有点痛,做好心理准备。”

何止“有点”,简直比刚刚还要痛上几倍。尽管医生动作已经极尽轻柔,但碰到的都是她的都是血肉。有块玻璃碎片扎得深,清理出来的时候,她唰地一下迸出了两行眼泪。

实实在在的被痛哭。

秦宵强撑着不出声,表情异常痛苦。

“这个伤口要缝合了。”医生看了她一眼,“不要哭,脸上还有伤口,等我把手清理完再处理。”

“我,我控制不住……”随着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多的眼泪冒出来。

平时医务室有两个医生,现在大晚上的,只有一个值班。校医示意陈端:

“同学,你帮忙把她的眼泪擦一擦,转移一下注意力。”

陈端坐在远处,拳抵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用棉签,避开伤口。”

秦宵有点崩溃,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到自己的窘相。无法,伤势当前,也只能顺从地任人操纵。

“医生,快好了吗?”她声音微弱。

“还没呢。这只手比较严重。玻璃渣一定要仔细清理的,千万不能有残留。这只手清理完,还有另外一只。”

还好,另一只手伤口不多。

她只觉得度秒如年。

陈端搬了张椅子坐在她面前,替她轻轻把泪拭去。她羞于直视他的眼睛,不自然地瞟向别处。

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玻璃杯炸开了。”

陈端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微抬了抬眉:“就自己……炸开了?”

“可能是水太烫了吧。嘶……”又一阵痛意,她倒抽着气。

“杯子也有问题。你不是第一个,之前有个学生喝着水的时候杯子炸开了,牙齿都没了半个。”

校医接了句。

想到那种场景,秦宵浑身发毛,一阵后怕。

她哑着声说,“对不起,让你错过演出了。”

“说实话,我都看了三四遍了。”陈端笑笑,“少看一遍的事。”

秦宵黯然,“正式演出和彩排,还是不一样吧。”

他若有所思,“你是周南那个节目的吧?是不是昨天见过?”

她“嗯”了声。

“那确实有点遗憾。”陈端想了会儿,又说,“不过学校每年都会找人录制,也许我可以帮你问问。”

秦宵微怔,感激地说:“那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别,不保证能拿到。”

“先谢了再说。”她想露出笑容,皮肉又被牵扯到,表情有些滑稽。

陈端忍俊不禁。

“你叫什么名字?”

“我……”

目光对视,天花板上的灯光,好像都钻进了他的眼睛里,熠熠闪着光。

“我叫秦宵。秦国的秦,元宵的宵。”

“陈端,耳东陈,端正的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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