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个人给你们认识,他叫老郭。
请先想像一个胖子,表情痴呆、满脸横肉的那种,然後想像这个胖子穿着花衬衫的模样。
恭喜你,你已经把老郭的形象描绘得很生动了。
老郭是我的学长,国二就中辍,之後变成半个游民,断断续续做些没愿景的打工。他没事就喜欢来我们学校,跟以前是死对头的训导主任聊聊天,或者搭讪可爱的学生妹啥的,总之全校都知道有这麽一号人物。
我虽然是学生,但不可爱,甚至也不是妹,不知道为什麽老郭却特别爱来找我。我一直不喜欢他,可他老是仗着曾经救过我对我使来唤去,基本到了强迫的程度。所谓的「救过」是真有其事,某次我在路上被混混找碴,他们抢了我的钱骑车逃走,老郭恰好路过,便狂奔去追。
老郭虽然体积庞大,可跑得非常快,他纵身一跃扑向机车後座,混混重心不稳摔了下来,躺在地上哀号。如果老郭只是帮我把钱拿回来也就罢了,问题是他竟然咬了那混混一口。
咬的还是小腿。
从此我不敢对老郭表现出隔应,生怕他一个不高兴也拿我磨牙。
我一直觉得老郭上辈子肯定是条野狗,一条特别野的野狗。
除了爱咬人之外,彷佛一种本能似的,老郭总会设法去追所有跑在他前面的东西,并且非得要持续到追上为止。他的人生几乎就是在不停地追赶中度过的,追欠他钱的人、追偷吃他便当的野猫,追每一个看不顺眼他还有他看不顺眼的家伙。
这样的老郭有个十分符合他本能的兴趣,飙车。
跟我认识的许多地痞流氓一样,老郭可以居无定所,可以餐餐吃方便食品,可以穿路边摊五十块钱一件的衣服,就是不能忍受一天没有车的生活。如果问别人为什麽会喜欢飙车,他们大部分想都没想就会说「因为爽啊」,可当我问老郭相同的问题的时候,他的回答居然是「因为我有追求自由的渴望」。我不晓得这句话他从哪儿学来的,总之不相信这麽文艺范儿的答案会是出自他的口中。
记得有次老郭问我平常都看什麽书,我把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台北人》拿出来,他随便翻开一页,读了两行字,一脸严肃地把书阖上:「整天看这种东西,还不如当文盲!有空多到外面去走走,不要把人生浪费在这里哈。」
老郭有辆二手的toyota,外表寒惨,灰白色车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凹洞跟刮痕,内部更是惨不忍睹。车里终年堆满纸箱跟矿泉水瓶,地上甚至还有用过的保险套,一条破烂的毛毯铺在後座椅背上,光看着就叫人浑身发痒。他好几次问我们要不要搭,都被我们以各种理由婉拒,我觉得老郭这人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他总是有谜一般的自信,认为自己的车是全世界最好最快的。
刚开始老郭自封「全台最速男」,被干谯之後就改成「台北最速男」却依旧被谯翻,最後只好把范围缩小成「忠孝东路二段最速男」。如果谁再对这个称号有意见,老郭就会直接翻脸,大吼「啊不然你们还想怎样?」
为了不被看扁,老郭天天驾车在街上逛荡,看谁不顺眼就跟谁尬车,当然最後都以失败收场。他只要一尬输别人就窝在便利商店喝酒,模仿武侠小说主角的口气说:「我郭某一世英明,机车、跑车、公车、货车、砂石车都不是我的对手,居然败在区区一辆金旺100手中,岂有此理──我不服啊──」说完还要假装吐血乾呕半天,画面太智障,谁看谁翻白眼,这人明明从来没赢过,哪里来的一世英明。
对了,这段话中的金旺100可以替换成任何你想得到的车款。
在我的记忆中,老郭输给那麽多人,唯独一次真情流露。
事情发生在我国三考基测前夕。
那个时候学校非常变态地强制所有考生留下来晚自习,不只是学生痛苦,老师也很赌烂。起先全程都会有老师监课,大夥姑且留在教室里装装样子,到後来可能老师也懒了,打钟半个小时还不出现,这时小张就会拉着我翻墙去看电影。
为什麽要翻墙?因为晚自习开始之後铁门就会拉下来,任何人想出去都要先在警卫室刷学生证,这个记录会完整地汇报给班导师。被扣生活平均成绩那都还是小事,问题是班导喜欢把跷课的人一一点名,在上课时间用各种不带脏字但是特别难听的字眼羞辱你,让你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可恶至极的人,这才是我最受不了的。
我跟小张背着书包越过跑道,互相把风翻过垃圾场旁边的围墙,获得了难得的自由。我们看电影的地方并不是电影院,而是学校附近的私人戏院「枫桥」。枫桥戏院的老板很有雅兴,证据就是外面的停车场被他取名叫「夜泊」,不过这个「泊」要念成「趴」,就是泊车的泊。
那天我们一到戏院,就看到停车场里有辆殭屍一般的破车,当下纷纷却步。
「欸干,那不是老郭的车吗?他在里面喔?」
「不会吧,他跟老板是好朋友,应该只是借停一下而已。」
「可是我听说他最近被房东赶出来了,现在没地方去,你们说他会不会──」小张伸出颤抖的手指着戏院大门:「他会不会就这样死皮赖脸地睡在里面?」
沈默数秒,我们同时爆笑出来,靠杯喔哈哈哈哈哈哈怎麽可能。
然後鱼贯地走进戏院。
黑暗的影厅里正播放着《重庆森林》,我还在想怎麽会是这种文艺电影,就看见第一排正中间坐了个人。
他是整场唯一的观众,虽然只能看见後脑杓,可我依然从形状认出来,这人正是老郭。
老郭的脑袋不停发抖,传来抽噎的声音。
我们暗暗吃了惊,天啊,那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老郭竟然在看王家卫的电影,天啊,那个没心没肺的老郭竟然会哭。
这时候老郭忽然起身走出座位,迎面就看见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我们。
仅藉着萤幕逆光也能看见,他满脸眼泪鼻涕,头发蓬乱,说多丑就有多丑。
老郭吸了吸鼻子:「你们怎麽来了?」
我指指投影屏幕。
老说恍然:「你们来看电影?」
废话,不然是来看你的吗?我们汗颜。
「你们今天晚上不要看电影了。」没想到老郭拿袖子抹掉眼泪,咧嘴笑了:「跟我来。」
老郭让我们上车,说要请我们帮个小忙。
小张看了一眼椅背上的毛毯,说:「可以不要吗?」
老郭呲出一口利牙。
小张说:「对不起,我知道了。」
於是我们乖乖地上车。
老郭要我们帮他注意一辆黑色奥迪,还说了车牌号。我问那是谁的车?老郭说刚才他看见自己的女朋友上了这辆车,怀疑是劈腿对象,他要把人给追回来,一根一根咬断那家伙的手指。
小张嘟囔着:「你们不是早就分手了?」
老郭把最後一截鼻涕吸回去:「那只是她太单纯,被人给骗了,我要让她知道真正爱她的人是谁。」
我看着身穿发黄吊嘎配五分裤没有工作又居无定所的老郭,觉得会分手应该不是太单纯的问题,相反,这女人肯定非常清醒。可是我没敢把真相说出口。
老郭开车载着我们在市区里漫无目的地绕着。
车内放着俗气的电音舞曲,气氛却很沈重,老郭从头到尾没说话,两眼瞪着窗外一刻也不敢松懈,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可疑的身影。我特别紧张,天晓得他要绕到什麽时候,眼看都已经超过正常回家的时间,等会还不被我妈打死?小张约莫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拍拍肩膀说没事,我家厕所可以借你睡。
我去你的大舅子,谁想睡你家厕所。
小张还想说什麽,老郭忽然大吼一声:「在那里!」
透过後照镜,我彷佛看见他的眼神放出凶光,他一脚催足油门,我们都被突如其来的加速震得往後倒。(该死,我碰到那条毛毯了……)
那辆黑色奥迪果真就在前方,天色太暗,看不见里面的人,可他似乎察觉到了老郭,也跟着加速。两台车的距离越来越远,老郭的烂车怎麽看都不可能追得上,我说拜托喔,你想追至少得换台车再来吧?谁知道老郭竟然用一种非常认真的语气回我:「天底下没有我郭某追不到的人,我要是追不上他,明天就去跳醉月湖!」
「嗯?郭哥你是台大毕业的啊?」小张插嘴。
「不是啊!」
「那为什麽是醉月湖?」
「醉月湖离我家很近啊!」
「……」
我忍不住开始想像老郭从醉月湖跳下去的样子,感觉好像下水饺。
先天条件上的差距,造成了老郭注定的失败,不用多久,黑色奥迪在一个转弯处消失在车阵中,任凭我们怎麽找也找不到了。老郭把车子靠边停,开始抽菸,小张拉开车门,他立马大喊:「谁说你们可以走的?」
小张把车门关上。
我们正襟危坐地等老郭抽完一整支菸,他不让开车窗,我感觉呼吸困难。
老郭手里夹着烟屁股,眯着眼从後照镜看着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白痴?」
我不敢说话。
老郭呼出一口烟雾:「我想,我真的应该换车了。你看看,都是这台破车……害我输了那麽多次,到最後,连自己的马子都追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