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时代谈恋爱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谢雪都快要不记得了。那种好久违好令人怀念的感受,简直令她感激涕零。
旧情人恢复了联系,每天聊的不外乎是别来情况和生活琐事。很快她就得知几个关键资讯:张敬杰到了美国後就定居了下来,没几年就和韩裔女友结了婚,和谢雪一样有两个孩子,现在都已到了横跨整个美洲大陆的纽约工作。
「我的大头照就是去年到纽约找女儿时拍的唷。」他热心地说明。
不过他和妻子早在二十年前就离了婚。
孩子都已经二十把岁的年纪了才闹离婚,会不会承受异样眼光?她问。
不会。他说,在美国,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
她没有过问他们离婚的原因,只知道他也过了二十年一个人的生活。他已经退休好几年,偶尔会和老友去打打高尔夫,会上健身房,也会到酒吧小酌,日子没有什麽不好,也没有什麽特别好的,就这样年复一年。
这麽多年,怎麽没有想要再给自己找个伴?她又问。
没遇到合适的,也不强求,因此就顺其自然吧。他答。
时差关系,谢雪只能在一大早或晚上九点以後的时间和张敬杰对话。她好久没有这样和一个人聊天了,同样的年龄、有同样的一份记忆,曾经有过相契合的心灵,促使她开始涌现渴望,渴望重拾那她原该拥有却只能遗憾休止的那一场。
她逐渐变得精神奕奕,又开始愿意穿漂亮衣服,还会买保养品来擦。「哟,你现在气色好多了呢!」在楼梯间遇到汤政朋时,他对她这麽说。谢雪听了很开心,「是啊,有没有觉得年轻十岁?」
「是二十岁!」汤政朋捧场地回应。
孩子们回来时见到谢雪的模样,也欣慰许多。
「妈看起来渐渐走出伤痛了,真好。」品湘私下对品瀚说。
谢雪没有告诉孩子们关於远在地球另一端的情人的事,而是在某一天家庭聚会的时候,忽然投下了一个震撼弹:
「我要去美国了。」她郑而重之地宣布。
除了几个孙子仍然故我地吵杂着,儿子、女儿、媳妇、女婿,通通都用一种懵然又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她。
「妈,你说什麽?」终於品湘率先开口。
「我要先去美国待两个月,找个老朋友。搞不好适应那里的环境之後,我就在美国定居下来喽。到时你们不要太想我哦。」谢雪半打趣地说。
孩子们原以为她在说笑,但看着谢雪兴致勃勃地开始打包行李,并且每天传Line对他们问东问西,包括搭飞机要注意什麽事项啦、去美国还缺什麽需要带的啦等等,他们才确定她是认真的。
「妈,你真的没有问题吗?」品湘担忧地说。经过了姊弟俩的轮番逼问,才终於从谢雪口中得知她是要去会旧情人,「对方是个好人吗?你会不会被骗啊?你们那麽多年没见了,你怎麽知道他会变成什麽样子……?」
「别担心、别担心,不要小看你老妈,我也是闯荡过江湖的,比你们还要精明呢。」谢雪的表情就是在说着虽千万人吾往矣,即使亲如子女也是阻挡不了我的。
除了两个孩子,谢雪对外都声称自己只是是去美国旅行,顺道拜访老同学。
终於到了出发的那天。
孩子们都特地请假来送机。品瀚相当罕见地带了送行礼物,是一只装了件崭新桃红色羽绒衣的纸袋,「妈,美国很冷,怕你穿得不够暖,给你带了件新衣。」
「唉唷,三八啦,你妈的外套都可以塞满整排衣柜了。」虽然口中这麽说,谢雪却止不住脸上的笑意。这个粗枝大叶的儿子,终究还是有贴心的一面。
直到班机起飞後,谢雪还在为自己所做的疯狂决定感到震惊。
三周前张敬杰看似一时冲动地冒出一句:「你要来美国找我吗?」她竟然也立刻冲动地回:「好!我去找你。」於是事情就这麽定了。随後便是出发日期、停留时间等细项的讨论。看到张敬杰兴高采烈地说着他已经在整理家里、腾出房间给她,她亦是越来越满溢的兴奋。
然而此刻望着窗外的机翼和云层,她却有些近乡情怯起来。拿出镜子端详起自己的容貌,白发都染黑了,脸上的岁月痕迹却是怎麽涂抹化妆品都遮不住。一丝沮丧悄悄渗入了她原本欢快的心情。
这趟旅程过後,是否真的要在美国定居下来?说不忐忑是骗人的,但她其实跃跃欲试。尽管会因此和儿孙相隔一个太平洋,但只要在暮年也能够拥有爱,也能够相信自己值得被爱,那每天的日子至少不会那麽难熬,不会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坐盼儿孙周末回家来;她早已两鬓斑白,不能再将余生耗在漫漫的等待上。这样看来,她是该做个取舍。
在安大略机场降落时,是接近傍晚时分。十一月的加州和台湾的冬天一样冷,谢雪一出舱门就打个哆嗦,现在的她越来越畏寒。她拿出品瀚送的那件羽绒衣穿在身上,这才注意到衣服是日系品牌,雾面轻薄的料子,质感相当好。她心里暖洋洋的。
她生怕半吊子的英文能力会害自己迷路,一下机就紧跟着同一班飞机的乘客去领行李、通关,终於顺利来到了接机大厅。
她目光不断在整排接机的人丛中梭巡,心跳得很快。没多久她就认出了他,这些日子来她早就翻遍他脸书中的相片不下百次,他脸庞的不同角度、笑起来的样子和不笑的样子,已经被她复习得滚瓜烂熟。
她走向他,目光相触,两人都笑了出来。「美国真冷,」她说。
「加州已经很暖和了!」张敬杰眯着笑眼瞅她,「分别了这麽多年,你看我都老了。」
「说得好像我就没老一样。」谢雪浅浅地笑了,在他眼里如真似幻,还是当年那个少女。
「你看我穿了什麽?」他张开双臂,展示着身上那件灰浊色厚外套。表面的颜色早就褪得差不多了,还有多处破损,胸口的商标也已经磨得完全看不清。谢雪侧头盯了半晌,才睁大眼说:「这件外套……难道是……」
「没错,是你当年送我的那件。」他沧桑的眼很是温柔。
「你……一直都收着?」她讶异问。
他点点头,「这麽多年搬过好几次家,但这件衣服,一直舍不得丢,已经收在衣柜里很久很久了。」
她低下了头,心神激荡着。他接过了她的行李,腾出空着的那只手,对她示意;她娇羞地勾着他,走在路上,就像一对老夫老妻。
坐上他的车,跟着他回到位在郊区的别墅,沿路聊的是脸书打字的延伸,更多的家常琐事。那感觉相当奇特,像是初次见面的网友,又像是早已熟悉彼此的亲人。
问他孩子们知道她要来吗?他笑说有和他们提过了,但他们一年也不会回来几次,不会打扰。
接下来几天,她以女伴的身分出席他和朋友的聚会,但只会讲几句破英文的她始终插不进他们的话题,只得尽可能从头到尾挂着礼貌的微笑。有时候他们俩人会一起到处走走,徜徉加州酒乡的田园风光。回到家里时,他们会坐在桌前小酌,享受静好的时光。流转的爱意浸泡着她,这是个专属於她的美国梦。
只是有个问题,回到张敬杰家中时,他对她始终相守以礼。
洗完澡後,谢雪站在浴室里的立身镜前,端详着自己赤裸的身体。乾瘪的肌肤,垂坠的乳尖,全身上下都堆叠着松垮的岁月痕迹。她蓦地觉得悲伤不已。这样的身体,还有那麽一点残存的魅力吗?
那天晚上他们依偎在沙发上看Netflix的电影,没有字幕,需要靠张敬杰不时按下暂停键为谢雪解说剧情。即使已经刻意选了剧情较好懂的片,谢雪仍是看得非常吃力。後来她索性不看了,开始滑起手机看脸书。张敬杰遂按下暂停键,揽住她肩头说:「你看不下去,我们就不看了。」
她感到一阵挫败。日後若要在这里和他一起生活下去,她的英文什麽时候才会好到足以和他一起观赏影剧呢?
灯光昏暗,他左手轻柔地搓揉着她臂膀,右手拿着的威士忌酒杯轻轻摇晃,冰块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她认为这个气氛不错,便开始吻他;他回应着她的吻,她闻到淡淡的菸草味。她决定采取主动,探探他的态度,於是越吻越热烈,双手大胆地在他身上游走。他似乎有些反应,紧拥着她,渐渐地也开始抚摸她的身体,粗糙的大手伸入她的衣内。她瑟缩了一下,感到有一股愧赧阻碍着自己,随即便告诉自己大大方方地享受吧;他的手却在抚了她的肚子几圈後停下动作。
她紧张地睁开了眼,看到他蜻蜓点水地啄着她的唇、她的颊、她的额,低语一声「我去喝个水」,便起身到厨房去了。她坐立难安地等着他,却见他喝完水後没有直接回到客厅,而是缓步走到阳台前,点起了菸,对着窗外呼出一口长长的菸圈,像是具象化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