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的一生实在是太漫长了。
千年浮萍,百年云烟。仅百年寿数的人类尚且感慨时光无情、物是人非——更何况是那些亲眼见证了海枯石烂、沧海桑田的妖怪们呢?人类从心,总忍不住向往那些神秘和飘渺,他们将未知视作美好,借想象慰藉苦痛,他们在话本和评述中擅自给妖怪们加上那些一腔热血一往深情——却未曾想过,时间既能灭火,又何愁泯灭不了一颗炽热的心?
因为长寿,所以从容,因为从容,所以冷淡。
妖怪并非无心,他们只是将有限地激情平分在了那无限的岁月里——任何数除以无穷大皆约等于零,从此,再无波涛巨浪,只余细流涓涓。
啊——好刺眼——
我躺在池塘旁繁茂的樱花树下,伸出手试图挡住那些透过斑驳的树叶间隙洒在脸上的灿烂夏光,黑色短打的袖子随着手臂顺势滑落下来,搭在了鼻头上——唔,有点痒。我不耐地抖了抖鼻子,放下手翻了个身面向树干。
若莱夫人似乎对红色和白色情有独钟。
还记得刚来这里的时候,夫人一股脑给我看了快一屋子的衣服——一水的大红或者纯白,虽然不可否认的是那些衣服确实纹路精致、相得益彰——但也无法掩盖这些玩意显然不是正常人家每天穿的出去的东西的事实啊!就这身黑色的短打还是我拼命据理力争、死不退让才勉强换来的——换上的时候夫人的神情还颇为可惜。
“这样穿多丑啊。”夫人撇着嘴,语气里露着一丝隐隐的委屈“黑发黑眼黑衣服——这晚上你都快要融进黑暗里了——”
可是黑色耐脏啊——我也颇为委屈。
黑色红色黑色红色黑色红色——
风吹动有我脑袋高的杂草,歪到一边露出了樱花树盘虬粗壮的树根。
恍惚间,我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宝船笃定的声音。
【而且你也不可能是那位大人,镰生大人的眼睛是红色的,你的是黑色——最重要的是,镰生大人可是只战斗力超强的镰鼬。】
妖怪大多天性凉薄,少有对什么事有所执着或是挂心,我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最近似乎出了点意外。
我——莫名其妙的,对于那只同样叫做镰生的妖怪,起了莫大的好奇心。
俗话说好奇害死猫,遇到小豆洗的人正是因为对那河边洗豆子的声音产生了好奇才会靠近以致丢了性命、因好奇打开魔盒的潘多拉给人类带来了无穷尽的大灾难——由此可见好奇素来不是什么与人为善的福神,只是万物有灵即有情,做人还是做妖怪,难的,都是自控。
好奇就像是烹煮青蛙的文火,又像是诱麻雀入笼的吃食,它就在你不远不近的地方吊着,看似触手可及,又好像遥不可望,它像根丝线勾着你的手指,像一根纯色的柔软的羽毛有气无力地骚着你的心——让你备受折磨又无法自拔——在那股莫名的在意的促使下,我甚至把午睡的地点搬到了宝船所说的樱花树下。
我翻了个身,将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头顶随风摇曳的翠绿眯起了眼——食梦貘泛滥的想象力又不遗余力地发挥了起作用,我仿佛看到过去的无数个春夏秋冬——草绿草枯、花开花败,那个大妖怪眯着眼枕着双臂将自己完全的没入茂盛的杂草里,看着眼帘里的粉团似锦或是郁郁葱葱——
在那些个时候,在那些个晨光熹微、夕阳落霞、小雨绵绵和晴空万里的时候,在那些个春意醉人、绿意盎然、秋风瑟瑟和枯枝萧条的时候——他的心里都在想着些什么呢?他静静地看着这树杈,静静的看着这老宅,他的心里——又是在勾勒着什么人的轮廓、刻画着什么东西的模样呢?
初夏的蝉鸣弱弱的,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微妙重合,吹到耳边就成了最温和、最天然的催眠曲,夏日金阳从树叶间的缝隙钻进来,在身上洒下斑点又密集的暖意,我想着想着,眼前就渐渐模糊,昏昏欲睡起来——
“镰生——镰生——”
鸦天狗大人的声音从院子中央传了过来——打破了我即将到来的美梦,好吧,虽然我其实并不会做梦——我连忙一个激灵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向声音的来源地走去。
“鸦天狗大人——有什么事吗?”我恭敬地冲那飞在天上地一小团弯了弯腰,低声问道。
“是牛鬼。”鸦天狗大人回答“是牛鬼——牛鬼请你去一趟捩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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捩眼山坐落于京都以东,是奴良组势力的边境之处,由大妖怪牛鬼大人、及其手下的牛头丸马头丸等牛鬼组镇守。
而实际上——我和牛鬼大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纳豆小僧说,这大概要归功于食梦貘的种族天赋。
食梦貘毕竟是吃掉噩梦、带来祥瑞的妖怪,纳豆小僧说正是因为这个,我的畏里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平和宽厚的气息——越是暴戾嗜血的人,就会越容易被我身边的平静所吸引。
牛鬼大人是因阴谋诡计怨念而生的妖怪,加入奴良组之前的生活又十分暴虐凶残,即使已经过了百年,精神领域也不能算是太平静,所以每隔一段时间,牛鬼大人就会把我叫过去喝茶聊天,顺便吃掉那段时间积攒的不好的梦。
所以去捩眼山的路我还蛮熟。
从浮世绘町到捩眼山要坐大概两三个小时的巴士,我轻车熟路地来到捩眼山下,熟练地找到被畏的结界所包裹的牛鬼组基地大宅,和牛头丸马头丸打过招呼之后,我就在他们日常的拌嘴声里——敲响了牛鬼大人房间的门。
“进来吧。”牛鬼大人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好久不见,牛鬼大人。”
“好久不见。”
牛鬼大人正坐在矮桌前看着什么古旧的典籍——茶杯里袅袅地冒着白烟,我自觉地在牛鬼大人对面端坐下来,顺手拿起茶壶给我自己倒了一杯茶。
“唔——宇治玉露?”
“你什么时候对茶有研究了?”
“不,并没有——”我咧开嘴“我只是看见了您写在茶盒上的标签。”
我抬起头端详着他的脸色,发现眉眼间似乎比一个月前多了几分憔悴和疲倦。
“睡不好?”我皱着眉问道。
“最近出了点事情……”牛鬼大人伸手捏了捏鼻梁,没有继续往下说,我也识相地没有继续问。
“……”
“还是……老规矩?”我停了一会,见他没有放下书本的意思,才试探着接着问。
“……嗯。”过了好一会,牛鬼大人才放下手中的书,似乎是有些犹豫——苦恼地揉了揉眉间“结束之后——结束之后,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食梦貘所谓的‘吃掉’噩梦,指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口吞掉那么简单。
人类常说——噩梦是潜意识的体现,而对于妖怪而言,倒不如说噩梦是‘失去控制的力量’更为贴切。大脑掌管着身体的运行,而身体执行大脑的命令,当大脑的理智无法占据全部的主导权——产生一些疯狂的、错误的、宿主所不愿意看到的命令时,噩梦就产生了。
人类的身体没有力量,所以噩梦也同样无力,从噩梦中醒来除了会造成心理上的一些不适,就没有其他的副作用了——而妖怪则不然,失去控制的力量只有两种途径被安抚,一是凭借宿主的意志力重新回到大脑的控制下——二就是被食梦貘所引导和净化,否则就会变本加厉,不停的滋生和生长。对——净化,用这个词来形容我对噩梦所做的事,应该比‘吃掉’要更加贴切一点。
食梦貘的能力,并非把噩梦直接吞吃入腹,而是进入妖怪或人的梦境里——强行将噩梦具象化,再通过杀死它的方式——吸收掉它的能量。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噩梦对我来说就像是十全大补丸一样的存在——虽然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卵用,因为在我的技能树上,一个攻击技能都没得点亮。
我不是第一次进入牛鬼大人的梦境里了。
人的精神世界——即梦境其实有两种形态,一种是平常的样子,多数是莺歌燕舞、桃红柳绿,另一种就像这样——是噩梦时的样子。大家好的梦境大都大差不差,噩梦是的样子却是各有千秋,有人怕狗,梦里就充满了燃着火焰的地狱烈犬,有的人怕水,梦境就是照不进光、没有尽头的深海海峡……牛鬼大人的噩梦倒是平常,不过是废墟和尸体,鲜血和罪孽。
可是今天我一进来,就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太平静了。
没有恶鬼哭嚎,没有雷鸣闪电,没有一望无边到处弥漫着的紫黑妖气——甚至正好相反,梦里天朗气清,林木郁郁葱葱——温馨的简直就像个正常好梦一样。
不应该啊——
我皱起眉,接着就发现了一件更惊悚的事——
我的身上,穿了一件红白相间的华丽锦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