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地过了数日,窗外萧瑟落索,残叶满地,转眼年关将近。
鸡鸣方起,府外平地一声鞭炮辄响。
此般传统阖家团圆的日子,在这貌合神离的慕府却让慕莹生分外陌生。
回想最初不顾後果地孤身下江南只为讨一个真相,如今却踌躇不前了两个月。她手执木梳、倚窗揽镜,心不在焉地抚弄着垂落半腰的长发。
本来她是打算自揭身分、与慕承悠作一个了断的,随後便可带着秋湄回到颍州重新生活。可现下秋湄的情况反复,似乎忆不起在本能寺与她相处的片段,却偏偏记起与慕承悠以往深厚的夫妻情谊,自己又能凭藉什麽说服她跟自己回去?遑论面对慕承悠在清潭的势力,若不能得秋湄配合,想带走她更是比登天更难。
即使曾承诺给秋湄争取一个公道的,但如今为何她不再认得自己,却选择依偎在一个曾经伤害过她逾十年的男子身上;为何对手上犹如象徵式的襁褓寸步不离,却对亲生骨肉的她视而不见?偏偏自己钻研了多年的法术又对此无能为力。每每目睹这一幕,便令她有如深受锥心之痛,不忍相看。那时她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多少年绕膝承欢的时光。
纵使再舍不得那一瞬间相认的感动、这两月来的贴近相处,如今再拖下去也只是会让自己徒添难堪罢了。再说,她才刚与莫临渊互诉衷情,如何能让他继续看着自己在此难受而束手无策的模样呢?
他若是用强硬的手段将她带离这是非之地也并非不可,但他们朝夕相处近三年,他早已熟悉自己冷硬的性子,才不愿以此方法逼迫她、落得一世遗憾,所以这段时日他并没有焦急催促,反而静待她慢慢想清楚,再与慕家对垒。
此般心思,她尚能如何回报?那就让她在离开之前,将这近十八年的恩怨逐一算清,了却此番痛苦的牵扯,无论最後秋湄是否决定留在清潭,既她与慕承悠到底不相容的话,最後即使与秋湄永不见面,此後她也与慕家至死不相往来。
冷不防地,房门悄然打开,一个颀长的人影无声步近,似乎欲吓唬背对的女子,却在她手持的铜镜上露了馅。
「怎麽这般早起?」慕莹生没有转身,却摆下木梳,对莫临渊这样陌生的孩子气甚感有趣,在铜镜中端看他稳步的身影莞尔一笑。
久未得回应,她才欲转身相对,却被他突然在背後抱个满怀,箍住的身子无法动弹,但如此不隔一丝缝隙的贴近,尚是第一次让她仿佛听见他急促跳动的心脏和脉搏,不禁有些愕然和无来由的紧张。
「想见到你,就过来了。」莫临渊将头颅佯靠在她细弱的右肩,倒是一派从容地细细沈浸在这样的接近中。纵冬晨寒风凛凛,不断从窗缝张狂而入,此刻他的心情却感到如春阳飒照般温暖。
「你怎麽了?莫不是有何急事⋯⋯」看不到他的神情,慕莹生只得暗自猜度是否秋湄或是颍州那里发生何事了,可这般轻柔又低沉的呢喃贴在她耳畔,犹如羽毛落在心上搔痒般难耐。却在他仍然锁紧的怀抱中蓦地明白他们的关系已有所不同,也不再穷追问了。
罢了,若能一直如此依偎在他身旁,或许也不错。
「怎麽不说话了?你只需记住此时此刻就是天大的事,别想其他的。」即使没有看到她的表情,可慕莹生这般温顺的模样却新鲜极了,他弯起一道愉悦的浅笑,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长发也丝绺垂在她的前襟。
自懵懂以来依稀无有这般悸动的回忆,只惜慕莹生仍不太习惯,耳畔传来莫临渊咯咯的明朗笑声,对比她现下不自然的紧张教她忍不住微刺:「你还要抱多久?快到用膳的时辰了。」
「我知道。再待一会就好。」
静静地相濡以沫了一阵,他倏地松开了臂弯,打破这段宁谧:「今日是冬至,端州的盛钦分号有些事务要去处理,我待会须到驿站传书。而你,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更重要的事?
直到莫临渊离开厢房,慕莹生仍没问出是何等事情值得他这麽神秘慎重地相瞒。
不及思索出答案,她用过早膳後方踏出庭院一步,便见一双身影在廊下向她悠闲走来。远远看清,竟是慕承悠和秋湄朝着自己的方向相偕而来。
事出突然,她竟有一刻心生躲避的念头,但她强迫自己不许逃,便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他们面前浅笑着略施一礼:「真是凑巧,我甫一出门,便碰见慕大人和夫人到客苑来了。莫非是有事找莹生?」
「莫姑娘心思玲珑,老夫确是有一事相请。这段时日莫姑娘尽心尽力地照料内人,老夫皆记在心里。如今年近岁晚,却多有寂寞。若你不嫌弃,可否略作陪伴我们这对膝下尚无儿女的老夫妇到西渔楼喝个早茶?」
这番话说得真切,可出自向来对她冷眼相待的慕承悠之口犹感不尽真实。可慕莹生本就想找他讨个说法,现下可不是个送上门的机会?
她瞄了眼温顺地紧挨住慕承悠的秋湄,只见她略低下头,眼神闪缩,却在顷刻间迎上自己的目光,略带期盼地望向她。
「既然慕大人和夫人特来相邀,莹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落座於西渔楼的二楼最靠右的厢房,远眺灵山苍翠,俯瞰市井风貌,轻呷一口清新的毛尖,仿佛只消安坐在这一方角落,亦微微抚平了她原先的浮躁不安。
对面二人没有说话,慕莹生也不着急一时,只细细品茶,侧眼风景。直到茶楼伙计接连送上一道道鲜鱼菜肴,香味四溢,才使她不由得诧然。仔细分辨摆满一桌的料理,竟集了不少做法复杂的名菜,诸如「金齑玉脍」、「嘉鱼炙」、「宋嫂鱼羹」等等。
眼看慕莹生似是对料理来了兴致,慕承悠不由得敛了厉色,和颜悦色地道:「莫姑娘可知『西渔楼』的出处?」
「愿闻其详。」
「此楼的老板生长於一个偏僻的渔村,梦想搜罗世上所有美味的鱼佳肴,并让所有的百姓都能饱尝。机缘巧合下,他在六年前遇上了因得罪权贵被驱逐出御膳房的厨子,两人惺惺相惜,一拍即合,便有了这座茶楼。」
慕莹生提箸夹了一块嫩白的清蒸鱼肉品嚐,着实鲜美无比,道:「确是个品鱼的好地方。慕大人对清潭的风土民情了如指掌,莹生认为您至少是位称职的父母官。」
这或许是这多少个日子来,她首次认同自己的话,慕承悠心中宽慰,叹道:「只可惜我并非一个称职的父亲。」
埋头专心吃鱼而没有看他的慕莹生愕然抬首,不晓得方才是否自己听错了,但此番近似忏悔的话却让她措手不及,只抓紧了一双银箸,怔怔地等待下文。
在他旁边的秋湄听到此话也不禁微红了眼,噙了泪望向自己的夫君。
「莫姑娘也许不知道,老夫在十七年前曾得一女,在她出世那日,我千辛万苦请来当时的国师为她卜卦,本只打算求个前程顺遂,没想到国师却算出一则凶卦,小女命不祥,会祸害近亲。」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落得被抛弃的下场吧?
慕莹生再也无法假装无动於衷,双眸难掩悲痛地看着他,这个狠心舍弃她的父亲,此刻竟如此平静地诉说这般残忍的往事。但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改抓住自己渐渐感到寒冷的手臂。
「本来我也不相信,还以为恩师在卜卦时碎了龟壳,为求掩饰他算不到命才胡诌乱道。直到小女出世後的几个月,我被上级贬官,流放到荒芜之地;夫人无故撞伤了头部,府中一干下人染上怪病⋯⋯那时,我没法不相信这一切缘由都出在小女的降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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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偷偷心虚说:
终於能交出一点点功课了呜呜呜呜(土下座)
下一篇应该能不日出来吧⋯⋯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