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离京城的春祭不到十日,纵使领了帝家的允许到甘芜和清潭归宁,耽搁的时日也是久了,毓王爷与任芊芊都无法多留,必须择日起程回承天府。
倒是慕莹生是以他们的名义带来的,又没有耳闻她进一步的行动,现下不知该如何收场。任芊芊一望前面已整装待发的上京人马,回头拜别过慕承悠和他的夫人,才不得已瞄了眼藏在众人旁边的慕莹生,姑且一试问:「莫姑娘和莫公子都安然将娘送到了,不如随我们一道回京吧。」
慕莹生一双清冷的眼淡然回望,正欲开口回绝,却让一路沈默的慕承悠先一步回道:「如今你娘的身子尚未康复,又喜欢莫姑娘陪伴,且莫公子医术精湛,在他俩的照拂下,夫人的情况确是比之前稳定。老夫只好冒昧地请求莫姑娘两位留下,多照料夫人的情况。」
说罢,他看似询问,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犀利眼神看向慕莹生,一手搭在秋湄的肩上,试探的意味甚浓。
彷佛不甘示弱般,慕莹生闪着顺从的眸光上前一步,却在顷刻间,给旁边的莫临渊拉住手臂,在她耳边低声的警告:「莫要乱来。」
本来莫临渊早就准备在清潭再待一段日子,毕竟以如今的情况——他们父女各不相让、不肯直接碰面挑明一切,秋湄也似乎开始接受慕承悠的靠近,慢慢地连他自己也快失去耐心,不知慕莹生还得如此伪装自己到何种地步。为此,一察觉她有所动作,已经忍不住想制止她。
慕莹生安抚般地伸出另一手轻拍他的手背,不经意地放下他的手,暗示他不用紧张後,便转向慕承悠道:「大人放心,在秋夫人尚未完全痊癒前,我和兄长是不会离开慕府,还请大人多做担待,继续收留我俩这不速之客。」
「呵,莫姑娘真会说笑。若非得莫公子和姑娘的照料,夫人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如此好转、记起老夫,说来莫姑娘可算得上是我们慕家的恩人啊。」
盯紧慕承悠抱着秋湄那状似亲密的手,慕莹生假意友善而弯起的眉眼凝在脸上,若没有面纱的遮掩,恐怕此刻她的脸容会如翻搅的墨汁般极为难看。
自从秋湄恢复对慕承悠的记忆,虽当中忆起多少她不晓得,只知道秋媚对她的态度在近日却冷淡下来,尽管仍视襁褓为女,但不再如本能寺初见时如惊弓之鸟般过於战战兢兢。
这是好的徵兆,至少秋湄的意识在逐渐恢复清明。只是她一直惶惶不安,既是认出了慕承悠,也知道襁褓孩子的存在,难道她还是将十八年前的事深锁在记忆中,也不记得在本能寺她们相认的事了麽?对於慕承悠曾经如此残忍的对待她,将她丢在本能寺不闻不问的事,她也一笑置之了麽?
而且,她无法释怀秋湄现下对慕承悠比起对她更为亲近的转变。莫非她之於秋湄,便只余下曾是尽心照料的陌生人而已麽?就此剥夺了她在本能寺所感到的一点亲情,叫她如何甘心,如何不难受啊?
为此,她也不能在此示弱。
转身施礼,她接下慕承悠给她设下的挽留:「承蒙大人抬举,小女子如何有此能耐。只是放心不下夫人的状况,想再略尽绵力罢了。既然大人愿意收留,我和临渊定会竭尽所能治好夫人的。」
「但愿如此。」
在前头让随从扶上马车的毓王爷靠着车辕,咳了声催促仍在道别的任芊芊。只见她转头回应,遂走到慕莹生处轻轻在她耳畔道:「慕姑娘,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办到。希望你也能遵守承诺,原谅我娘之前在本能寺那般对待你的事,不要告上官府。」
慕莹生淡淡瞥了眼不远处的慕承悠和秋湄,笑意清淡:「你知道麽,我真羡慕你,有个时刻为你挂心的爹娘。放心吧,我没有怪过任夫人,更不会秋後算帐。」
舒下一颗心,任芊芊才展露笑容地向马车那儿快步走去,纤纤素手握住毓王伸出的手掌一跃上了马车。
月影渐明,暗夜似有梨花的幽香浮动,在回房的廊下隐隐飘散。彷佛受了牵引,慕莹生循着清淡的香气慢慢走向另一个不曾踏过的庭园。
独自一人从秋湄的院子里出来後便漫无目的地闲逛,可总是浮现在脑海中那秋湄漠然的眸子直让她难受。这情况便如回到一开始怕她对自己孩儿不利而抗拒她的时候,不,或许比那时更恶劣,至少她尚有情绪,不像几个时辰前那样对自己无动於衷。如此想着,不知不觉中连晚膳也略过了,可她的心还未平静下来。
脚步停在半梨苑的石匾前,她定睛看着眼前的一株梨花虽仍坠着累累的花苞,却有几个已悄然开苞,呈现里面如雪般洁白的颜色。
二月未到,倒是在此种了一园盎然待放的春色呐。
悠然待了一会,烦躁不安的心情竟悄然给抹去,倒是感到有些饿了。慕莹生不觉盈盈一笑,转身欲回房时,却闻一声犹豫的呼唤:「莫姑娘?」
这时她才注意到庭园里还有其他人,方才还跟她一齐观赏着同一株梨花。
那女子缓缓摸着圆润的肚腹,眉梢隐有忧愁,在厢房外向她绽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二夫人。」慕莹生轻轻颔首以作施礼,才知晓她绕到慕承悠的妾室王淳音的院子里了。「夜里风大,正好把夫人院子的梨花香吹到我回房的路上了。」
「莫姑娘也喜爱梨花麽?」王淳音扶着大腹便便的身子,轻踏步履地走到半开的梨花前,抚摸了下它的花苞,顾自道:「生在南方,我都无缘见过雪,就托老爷在此栽种梨花。你看,现下才半开的模样就如此好看,等到它全部盛放时,不知作如何一番景象。」
「我虽喜欢沾花惹草,可惜江北却不适宜栽种梨花。二月梨花似雪,又比雪有生气,若到了那时,夫人的庭园定是美不胜收。」随着王淳音的视线,慕莹生再次看向缀满枝头的花苞如是道。
「但愿那时我还能和孩子站在这儿一起看梨花。」她一脸慈爱地垂首看着肚子,感受里面孩子的动静。
夜渐浓,风愈吹炽盛,梨香弥漫开来。
身着了件貂毛缝底氅衣的慕莹生仍感觉丝丝寒意灌入,眼看王淳音却似不觉冷般沈醉在梨树上,眸光再往下到她隆起的腹部。理智告诉她莫要多管闲事,而且还是慕承悠的孩子,但最终还是心生不忍地清咳了声:「咳咳、抱歉夫人,我可能有些着凉了。」
「莫姑娘,你不要紧吧?都怪我顾着赏花,忘了这里当风,那你快去歇息吧。」
「在我回去之前,还是先扶夫人你回房才是,可不能冷着你腹中孩子,不然给慕大人知道,就是我以命也无法抵罪。」说着,慕莹生不容置疑地上前扶着她的手,将她本想说出的拒绝之辞都无法说出,便已慢慢地走回仅有数步之遥的厢房。
一边让慕莹生搀扶的同时,王淳音心想,这女子的性子跟慕承悠真像,决定了的事就不再有他人置喙的余地。
失神的一刻,她踏上石阶的後脚一滑,差些摔倒在地,情急之下她好像紧抓着扯下了什麽,但幸好有慕莹生从旁稳住她的身子,才不致伤了孩子。
一方丝巾悄然落地,她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看向慕莹生,才发现自己扯掉的是她的面纱。月色下勾勒的面容清晰可见,竟生出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未几,她方睁大了眼眸指向慕莹生,话也说不完整:「你、莫非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