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是多少个日落月昇的夜晚,丝丝缕缕的银光透进仅有半人大小的铁窗,调和了外头呼啸得凶猛的风声,为这高塔上的一室添了一抹温润的明亮。
说不上冷,也谈不上暖。
自从甄茹离开後,她一直维持着屈膝颓坐在地板上、後背斜倚在床角的姿势,不曾移动半分。即使曾经有尼姑从下面敲打出口的铁板,可她并没有开口求救,就这麽对外界不闻不问,不争不求地瑟缩一角,打算在这里了结她不祥的余生。
「吱、吱吱——」原来是小东西慢条斯理地爬上她的肩膀,又来劝她逃出去了。
虽然那日甄茹带走了她的物什,就连她养在器皿中的蛊虫也一并拿走。可她不晓得的是,蛊虫是吸收主人的血生养的灵物,有意识地会认得主人的气息,自然能凭着这点不顾千里也要回到她身边。而有了蛊虫,她便能施蛊术,把这里都变成幻境,让塔内的人前来搭救。只是她并没有这麽做罢了。
一开始它还会活蹦乱跳地吸她咬破手指的血,嚷嚷着叫她出去。但後来发现她铁了心不愿离开,也便偃旗息鼓地默默待着,就连她喂给它的血都不喝了。渐渐地便连爬起来走路的力气都所剩无几,还鼓起腮跟她怄气着绝不喝血,倒是倔强得很。
垂头看着指尖上已乾涸的血痕,慕莹生低笑起来,即使双唇发白如纸,也使劲挤了下手指按出些殷红,伸到它的眼前:「快吃吧!真想陪着我殉情,就别在我之前倒下。」
饿得肚子乾瘪的蛊虫犹豫了下,方爬到她的手指上啜饮起来。
窗外皎月相伴,塔中亲人在侧,她的屍骨若真长眠此处,上苍也不致对她过於苛刻。自从八年前司眠赠予她一段寿元,告诫过她绝不能自断性命,她时刻铭记在心,也时刻在想,怎样才能结束她这为身旁的人带去厄难的宿命。
幸而她遇到了凝生术,可以不用自残,也能通过给他人续魂减寿,之後的一切,彷佛就是不断做好准备,迎接解脱的一刻。所以,她把自己终日锁在房间,美其名是研究法术,可实际上则是不愿和其他人结交。因为一旦有了感情纠葛,不仅会给他人再添灾厄,自己也难以轻易割舍地离开这世界。
可,这世上就除了一人她没法放下,也不知从何放下。
或许早在六年前,他就长驻在她心上。即使历经那件事後,无论她如何板起冰冷的面孔,也无法驱散丝毫对他的依赖。若到了她阖上眼的一刻,最深的遗憾也莫过於没有跟他说一声道别。
但愿她去了以後,他此生顺遂无忧,不再遭受她带去的厄难所困。
数日来滴水不进,一股饥饿和虚弱感缓慢袭上她的身体,慕莹生不知是否到时候了,面露微笑地从容闭上眼眸,头脑昏沈地等待将要来的一刻。
预期的疼痛并未降下,倒是地面的铁板像是遭受猛击般地狂烈震动,以致整个床架也在摇晃起来。慕莹生伸手抓紧床柱,微微睁眸,目睹前面盖住出口的铁板从下被破开,哐啷一声给甩到一边,从里面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容。
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来人只是她饿了太久而出现的幻觉,可莫临渊满布血丝的双眸、一脸疲惫不堪的神情让她清醒了不少,毕竟她极少看见他如此狼狈的样子,恐怕这并非她的想像,而是他真的来了。
但这让她欣喜了一刻的心情不由得担忧起来,甚至还有些害怕。一时相对无言,她只能静默地看着他,不知可说些什麽。
得见她安然无恙的模样,久经紧绷的他不禁松了口气。可这股轻松并没持续多久,相比起他的紧张,她倒是神色自若,让他瞬即感到恼怒。
以慕莹生研究了多年的法术,即使这里是铜墙铁壁,也不一定困得住她。但看她这样子,似乎已下定决心不想出去,毕竟从甄茹将她锁在此地已经四日了,为甚麽不出去?
她一声不吭地远下江南,不是为了要见到她的父母麽?为何在这里放弃了,难道她要在这地方⋯⋯
一个可怕的想法充斥他的脑袋,顾不上嘘寒问暖,他快步走过去抓起她的手,拉着她欲离开这鬼地方:「什麽也好,我们出去再说。」
怎知慕莹生和那时在客栈的反应一样,用力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我不想出去!你不用管我,回去颍州吧。」
此话听在耳里,犹如剜下他心头的血肉般生疼,更激怒了他害怕得高涨的情绪。无处发泄之下,莫临渊一拳接着一拳地击在前面的床柱,不到一刻便断开半截,分崩离析地倾倒在地。直到拳头鲜血淋漓,他才低头对上她的眼,从喉咙中艰难地发出声音:「慕莹生,你知道自己有多残忍麽?」
「在你心中,我到底算是什麽?」
只见她抿着唇不语,别开了脸不再看他。看见他滴血的手背,一股想上去关心他伤势的欲望油然而生。可除此之外她还能做甚,她的存在只是带给他更多的伤害罢了,所以她按捺住自己的冲动,故作冷漠。
久没得到回应,莫临渊仰着明月苦笑了一会儿,在这般凄清的古刹中格外孤寂。
末了,他彷佛不再纠结於这般痛苦中,决断地一把拉起她的手臂,欲将她带离这里。随後发现慕莹生的身体根本使不上力气,不由得又一阵愤怒盈满胸臆:「我不管你说什麽,今夜我就把你带走!」
说罢便弯下腰一把打横抱起她,无论她如何挣扎,也似乎不痛不痒地,小心地顺着出口的木制阶梯下了楼。
「别动!再乱动我们两个都会摔死在这里。」慕莹生望了下旁边无任何栏杆的楼梯,只好按照他所说的顺从地由着他带自己下楼。
两人走到了二楼,走廊尽头的静室传来一阵温柔的嗓音,轻轻地像是吟唱着一首摇篮曲。这时,慕莹生静了下来,掠过他淌着血的右手,没有再抗拒他,而是轻道:「要我走可以,但要把我娘也一并带走。」
莫临渊的身躯轻轻晃动,他想起临出任府时、任孜泉对他说了几句什麽夫人的事,可那时他一心扑在慕莹生在何处的消息,根本没细心听在耳里,如今想来,莫非慕夫人今日是在本能寺里礼佛麽?
他抱着慕莹生匆忙踏步过去,恰巧碰上秋湄出来。看到慕夫人的脸,他愣了一下,但也因此更确信慕莹生确实是慕家的骨肉无疑。
秋湄也吓了一跳,连忙轻声地关上门扉,向他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我的盈儿才刚睡下,你们莫要吵醒她!」
见她依旧神智不清的模样,慕莹生不禁红了眼,忍着泪恳求道:「夫人,我们是来接盈儿回家的。她的爹很想念她,您也跟我们一起走好麽?」
一听到慕承悠,她忽然间像是变了一个人般恐惧地摇头,甚至张开双臂守住门扉不让他们进去房里:「不要伤害我的盈儿,我求求你们、别带走她!」
莫临渊不知所措地看着秋湄突然失控的模样,上前想阻止安抚她,却被秋湄以为他要强行进入抱走自己的孩儿,急得跪了下来磕头:「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们莫要带走盈儿啊⋯⋯」
情急之下,莫临渊只能放下慕莹生下地,让她靠着墙壁站立,才上前一个手刀劈昏了秋湄,制止她继续伤害自己。
她扶起秋湄的身子让她靠在莫临渊的背上,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忽道:「等我一下。」
说罢便开门进去把襁褓也一并带走,因为她不想再看见秋湄那样伤心欲绝的面容了。
她告诉自己,慢慢来吧,终有一天秋湄会不再需要这块棉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