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听到一丝回音,甄茹心下焦急,一把拽过慕莹生的手臂走到秋湄跟前,蹲下看向她无神的眼,轻道:「夫人,这回不是芊芊,而是您真正的女儿来看您了!」
以往她一直没弄明白,为何秋湄一眼看到任芊芊的脸孔,便知道不是她的女儿慕盈,毕竟都已相隔十数年,容貌丕变也是正常的事。可即使之後任芊芊来这里多次略尽绵力,但她固执认定了不是就不是,甚至宁可抱着一张包裹折叠起来的襁褓充当安慰,癫狂地不让任何人抢走,也绝不屈服於他们所制造给她美好的假象。
这些年来,她也逐渐习以为常,不再强迫任芊芊假装孝女、逼着她承认,好给慕承悠一个交代了,因为她心中认为失去慕盈,秋湄也被剥夺了全部情感般木然、浑噩,活得像人偶一样,就连听到慕承悠再娶侍妾都权当充耳不闻,彷佛身在佛门,心在遥世。
可现下只消这一瞥,秋湄本来凝滞无波的眼眸竟渐渐泛泪,双手颤抖地抚摸上慕莹生的脸容,寸寸描绘她秀致的五官,好将其慢慢镌刻在心。
对了,这个眉眼,冷淡又不驯的神情,尽管此时她茫然不知所措的雾眼,也无法掩盖在她身上跟慕承悠血脉相连的性子与气质。相隔这麽多年,她以为直到踏入棺材的一刻,也没法再见一面的、她的孩子。
秋湄手中的木鱼和敲棍蓦然坠落,哐啷一声,转眼间她已紧紧拥住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子,是她此生愿倾尽所有,但求只见一次的女儿!
「盈儿,娘终於能见到你了!」
慕莹生被她如此紧扣,双手慢慢环上她的背,仍旧不可置信地呜咽得沙哑的声道:「娘⋯⋯您真的是我的亲娘麽?」
这麽说,莫非任孜泉不是她的亲爹,而是现今的清潭府知州⋯⋯
她如在梦中,正处在勃发的喜悦中,好像一切都不尽真实,十七年多的自怨自艾在这相拥中犹如过眼云烟,化作一声声如泣如诉的低语。
正在她沈醉在此般难以言喻的心情时,忽闻一阵窸窣,转头一看,原来是甄茹越过她们的身旁,绕到太师椅上藤篮边,抱起里面的襁褓,对着秋湄低笑道:「既然夫人您已找到小姐了,那麽这个您一直珍而重之的婴孩便可以丢弃了吧?」
说着,她假意高举,意欲往下扔落,只见秋湄立刻推开慕莹生,尖声大叫不要,便一脸惊恐地冲过去夺过襁褓,然後轻轻拍着犹如安抚,将它贴在自己脸上柔声道:「盈儿乖,茹姨不是要扔你下去,只是逗你玩儿的⋯⋯嘘,别哭别哭,来娘抱你去睡觉。」
如此便旁若无人地抱着襁褓出了房,往其他静室走去,像是不想惊动沈睡中的婴儿般,踱在木板上的脚步甚轻。
方才经历过的一场认亲彷如幻梦,从没发生在秋湄的记忆里。
在秋湄神情恍惚地经过她身边时,慕莹生抬眼一望,襁褓中根本没有什麽婴孩,只是一张锦绣棉布而已!更难相信的是,前一刻还在与她相认时喜极而泣的秋湄,一看到甄茹抱起的襁褓便如此神色骤变,抱在怀中又那般温柔亲切,像是里面真的有她的孩子一样。到底在这十几年中,她经历过什麽才变成这副模样?
此番斟酌,慕莹生将目光投向靠窗的甄茹身上,只见一丝懊悔在她眼中忽闪而过,遂直白地问:「任夫人为何要这麽做?」
甄茹没有立刻回答,只示意慕莹生跟着她走,去见一样东西。
俩人在塔内拾级而上,登上最高处的阁楼。这里空无一人,仅有四面墙和一张床榻。身在高处,四周的空气也吸收了天地间的灵气,显得清新纯净。朝南处开了一扇小小的铁窗,大概只能让一个孩童的身体穿过,走近一看,窗栏竟是锈迹斑斑,碎屑剥落在地。
在甄茹的指示下,她在铁窗的栏下看清了几道轻微的指痕,能在石墙上留下这般纵横交错的痕迹,可想而知当时那人是费了多大的力气。
甄茹凉凉的声音在身後响起:「那是好几次夫人想在这里跳下去所划出的指痕,本来这里的窗没这麽小的,就是师太怕夫人又寻短见,才封了一半的窗。」
自从慕莹生从河道漂流後,秋湄数次追问之下无果,却在三年後得知当年真相而变得有些精神失常,起初尚认得人点头示意,後来愈来愈难以控制脾气,情绪开始大起大落,时而暴躁,时而悲恸,逐渐地演变成将襁褓揽在怀中当作亲儿,一抱便是十二年。
最後慕承悠没有办法,便把她安置在本能寺中清修,希望能藉佛理治好她的病。可十年如一日,秋湄的情况始终没有好转。
「本来以为你离开了慕家就会没事,可谁知夫人的一生仍是受你所累,就连整个慕家也开始四分五裂。」
後来慕承悠为了有人能继承香火,纳了两个侍妾,又收了任芊芊为继女,让她顶着慕盈的身分,每个月都来相伴数日,期盼能以此弭平秋湄的丧女之痛,走出这座高塔。但成效甚微,更甚的是秋湄因此抗拒他们的接近,渐渐地,连慕承悠也变得鲜少踏足此地了。
「方才那般的试探,是因为看到夫人似乎能认出你来了、纯粹想知道夫人的病是否会因此而痊癒,看来还是我过於乐观了。她的心病积郁太深,恐怕一时三刻是难以完全康复。」甄茹若有所思道,脚步边不动声色地往回走。
「既是如此,那小姐你就好好陪伴一下夫人吧。」
当慕莹生还抚摸着墙上的指痕、沈浸在震惊和悲痛时,察觉到她的意图时已迟了,甄茹先一步走下楼梯,抬手把唯一出口的铁板从上而下盖住,只留下一个通风的缝隙。
慕莹生尚未抹去顺流而下的泪痕,不解道:「你为何要将我关在此地?莫不是认为这小小铁板就可以关得住我吧?」
她伸手往袖中搜索,却找不到自己带来傍身的施术物什,想起进佛寺後的经过,才恍然:「你在浴堂盗走了我衣裳里的东西?」
地板下面甄茹的声音传来:「像你如此不祥之人,我不能让你接近芊芊和毓王爷的,这几日就只好让你待在这里了。待芊芊一启程回去承天府,我就会将你放出来,到时你要怎麽对付我都没关系!」
余音未落,蹙音渐远,慕莹生挨着近处的床架颓坐在地,苦笑了几声。看来她并不知道,自己就算没有可用的法器道具,也有的是方法出去。
一滴掩不住的泪蓦然倾落颊边,眼神无光地远看向窗下那细微的痕迹。
不祥之人?是呀,甄茹说得没错,她给身边的人带去的只有厄运,只要离开远远的,才是让他们安全无虞的上策。她将头埋在双膝间,彷佛回到那年厌世的时候。
她讨厌这个世界加诸於她的命运,更讨厌逃离不了这个命运的自己。
夜色徐徐四合,映照在佛塔之巅的银辉却是黯淡无光。
——〈云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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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最近更新比较晚,平日几乎找不到时间好好写文,只有周末在冲更新QAQ。
离完结还有两章,以现在的速度,10月应该能行了吧(被打),我这次想挑战温馨结尾~
话说有人发现里面谁已经消失一整章了吗XD